赤岩谷的清晨笼罩在乳白色的薄雾里,微凉的空气浸润着泥土与鲜血混合的独特气息。妖族禁地中央的空地上,三族战士肃立如林,甲胄上未干的露水映着天光,沉默中透着经战火洗炼后的肃杀。
距离葬魂山脉深处那场惨烈战斗,已过去整整一个月。天目尊主最后时刻的疯狂爆发,几乎撕裂了整个血峰封印之地,林峰以自身为媒介、调动百族血脉共鸣唤醒囚天碑魂的做法,让他付出了惨重代价——体内经脉碎裂过半,两座玄碑一度沉寂如顽石,灵魂更是遭受重创,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整整七日。
若非艾莉娅以灵族秘术“魂续”强行缝补他濒临溃散的魂魄,大祭司耗尽三滴本命精血为他重塑经脉,狼烈和柳小莹昼夜不息地轮番以真元温养其心脉,此刻站在这晨雾中的,恐怕早已是一具空壳。
但他终究活下来了。
而且,变得不同了。
林峰站在队列最前方,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已被浆洗得发白,长发用一根褪色的青色发带随意束在脑后。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如纸,仿佛久病初愈,但那双眼睛已恢复清明,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那是灵魂穿越死亡幽谷后沉淀下的寂静,隐隐有暗流在深处涌动。
“都到齐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磐石落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前方,三百余人的队伍整齐排列。妖族战士依旧彪悍,裸露的臂膀上新添的伤疤如狰狞的图腾,眼中却多了血火淬炼后的沉凝;灵族祭司们神色肃穆,白袍在晨风中微扬,袖口绣着的古老符文若隐若现;人族这边,除了柳小莹、狼烈等核心成员,还多了十几张陌生的面孔——那是从葬魂山脉深处救出的幸存者,有误入绝地的散修,有被煞气侵蚀却奇迹般恢复神智的修士,甚至还有两位在囚天碑空间内沉睡了数千年、被那场大战余波惊醒的上古遗民。
“一个月前,我们在葬魂山脉深处,做了一件本该做不到的事。”林峰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在那些空出来的位置上稍作停留,“我们以三百人之力,对抗了一位自上古苟活至今的帝境收割者。我们付出了代价——一百二十七位同伴永远留在了那片血峰,包括妖族长老石岩、灵族大祭司岚、以及…许多我还来不及记住名字,却永远记得他们冲锋时背影的战士。”
队伍中传来压抑的抽泣声,但很快被咬牙吞咽下去的哽咽取代。
“但我们也赢了。”林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剑出鞘,“天目尊主被重新镇压,囚天碑魂彻底苏醒,那道封印至少能维持五十年。这五十年,是这方天地所有生灵得以喘息的时间,也是我们寻找其他玄碑、积蓄力量的时间。”
他停顿片刻,让肃杀的风卷过每个人的耳畔。
“而现在,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林峰望向东方,那里雾气渐散,天地交界处透出微光,“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无尽海中的‘速之碑’。据那两位苏醒的先民所言,速之碑最后一次现身,是在无尽海深处的‘碧波龙域’,由龙人族世代守护。而要抵达那里,我们需要横跨三万里怒涛,面对未知的海兽、深渊风暴,以及…或许早已在那里布下罗网的敌人。”
“所以,”他转身,面对队伍,黑袍下摆荡开一片阴影,“这是最后的选择时刻。愿意随我前往无尽海的,站到左边。愿意留守荒古战场,巩固据点、联络南疆各方势力的,站到右边。无论选择哪条路,你们都是我林峰认可的战友。”
队伍开始移动,脚步摩擦砂石的声音窸窣作响。
妖族战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齐刷刷地站到左侧——对他们而言,跟随林峰征战已成本能。那两位上古遗民更是直接,其中身形高大、额头生有螺旋独角的老者沉声道:“老夫沉眠数千载,醒来时山河已易。但老夫认得你身上的气息——那是‘吞噬’与‘灵识’,上古时期曾照耀诸天。既然玄碑择你为主,老夫自当相随。”
另一位面容秀美、背生七彩透明蝶翼的女子轻声开口,声音如风铃摇曳:“蝶族敏月,愿往。”
灵族这边出现了分歧。最终,艾莉娅带着十二位眸光最坚定的祭司站到左侧,其余人则选择留守——他们需要守护灵族在荒古战场的祖地,并与妖族一同筑起稳固的后方壁垒。
人族队伍中,柳小莹、狼烈自然立于左侧。那些新加入的散修与幸存者,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与对视后,大部分挪向了右边——无尽海的凶名他们早有耳闻,经历过葬魂山脉的噩梦,他们更愿留在熟悉的陆地上,用另一种方式战斗。
最终,左侧一百八十七人,右侧一百五十三人。
林峰点了点头,未曾对任何选择加以评断。他只是走到右侧队伍前方,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黑色令牌——那是用囚天碑脱落碎片辅以心血炼制的信物,注入真元便可与林峰产生微弱共鸣。
“留守的诸位,荒古战场就托付给你们了。”他将令牌交予灵族留守长老枯槁却稳定的手中,“大祭司会协助你们巩固防线,联络南疆。若遇绝境,捏碎此令,无论我在何方,必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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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遵盟主之命。”灵族长老躬身接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盟主…”林峰低声重复,最终未再反驳。
是的,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身奔逃的宗门弃徒,也不再是临时联盟的客卿。他是这支队伍的引领者,是反抗中州神朝与上古收割者的核心,是“百族盟”的第一任盟主。
这个称谓意味着权柄,更意味着如释重负。
“出发。”
没有更多告别,没有煽情泪别。左侧的一百八十七人,在林峰的带领下,转身踏入渐散的晨雾。初升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他们肩头,将一道道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条沉默的黑色河流,缓缓淌出这片浸透血与火的大地。
柳小莹走在林峰身侧,轻声问:“不与大祭司当面道别么?”
“昨夜已道过了。”林峰目视前方,“他说,妖族会在此处为我们守住归路。若我们败亡,这里将是最后的火种。”
“不会败的。”狼烈扛着新铸的战斧——暗沉斧刃上嵌着一小块囚天碑碎片,对天道印记有奇异的克制效果,“老子还没喝够酒呢,可不能喂了海里的畜生。”
队伍里传来几声低笑,稍稍冲淡了离别的滞重。
走出赤岩谷,穿过荒芜原野,经过黑石镇——如今这座边境小镇已大半化为焦土,一月前那场大战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但在废墟边缘,已有袅袅炊烟升起,破损的屋舍间晃动着忙碌的人影。
“是那些俘虏。”柳小莹说,“大祭司未取他们性命,令其在此赎罪。看来,有人真的醒了。”
林峰微微颔首,脚步未停。
又行半日,前方现出一片疏朗树林。林边,一个佝偻却挺拔的身影倚树而立,手中提着一坛泥封老酒。
是孙老。
林峰脚步一顿,旋即快步上前,单膝触地:“师父。”
“起来吧,都是盟主了,还跪个什么。”孙老笑着扶起他,浑浊的眼眸里满是欣慰,“在青云宗时,老夫便知你小子绝非池中之物。只是没想到,你能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师父怎会在此?”
“等你们啊。”孙老将酒坛塞进林峰怀中,“青云宗…回不去了。掌门迫于神朝威压,已公告天下将我逐出师门。正好,老头子闲得骨头痒,就跟你们去海上见见世面。”
林峰眼眶发热。他明白,孙老说得轻巧,但被逐出待了数百年的宗门,对一位老人意味着什么。这是斩断过往,是将半生羁绊亲手碾碎。
“师父,您其实不必——”
“不必什么?留在这荒地里等死?”孙老摆摆手,打断他,“行了,别做女儿态。这坛酒,是青云宗后山埋了百年的‘青岚醉’,我偷带出来的。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再饮,权当饯行。”
他拍开泥封,浓烈酒香顿时弥漫林间。没有杯碗,孙老直接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滚动,而后将酒坛递给林峰。
林峰接过,同样仰首狂饮。辛辣的液体如火烧过喉咙,却将胸中那股积郁之气冲散许多。
“好酒!”他抹去嘴角酒渍,将酒坛递给柳小莹。
柳小莹怔了怔,随即捧坛浅饮,却被辣得轻咳起来。狼烈哈哈大笑,抢过酒坛,咕咚咕咚灌下小半,这才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酒坛在队伍中传递,每人皆饮一口。就连灵族的祭司们,也在艾莉娅颔首示意下,以唇轻触坛沿——于他们而言,这不仅是酒,更是一种仪式,一种将彼此命运缠绕联结的契约。
当最后一口酒被上古妖族独角老者饮尽,孙老拍了拍空坛,笑道:“酒尽了,路还长。走吧,莫误了潮汐时辰。”
“师父…”林峰欲言又止。
“放心,老头子虽老,腿脚还利索,拖不了后腿。”孙老从怀中取出一物,郑重放入林峰掌心。
那是一枚青色玉佩,触手温润,内里似有云雾流转,隐隐传来风雷低鸣。
“这是?”
“青云宗‘风雷令’,历代掌门信物。”孙老声音压低,近乎耳语,“掌门在宣布逐我出门那夜,偷偷塞给我的。他说…青云宗负你在先,但宗门上下数万弟子无辜。若有一日,你真能走到改天换地那一步,望你…给青云宗留一线生机。”
林峰握紧玉佩,感受着其中蕴藏的、属于青云宗千年传承的绵长气运。
“我明白了。”他将玉佩贴身收好,置于心口,“只要青云宗不与中州神朝同流,不对百族挥刃,它便永远是人族的青云宗。”
孙老重重点头,不再多言。
队伍再度启程。
穿过疏林,翻过丘陵,当夕阳将天际染成血色时,他们终于抵达荒古战场的边缘。前方是一片广袤的枯黄平原,平原尽头,一道银线横陈天地——那是海,无尽海。
“今夜在此扎营。”林峰下令,“明早出发,前往最近的港口‘望海城’,寻船出海。”
战士们迅速动作。经历过荒古战场与葬魂山脉的生死磨砺,这支队伍的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简易营寨已然立起,警戒法阵层层铺开,篝火上架起了猎获的低阶妖兽,油脂滴落火中,噼啪作响。
林峰未参与这些琐务。他独自踱至营地外围的一处高坡,遥望远方那片逐渐被暮色吞没的浩瀚深蓝。
无尽海,龙人族,速之碑。
还有…藏于暗潮之下的敌人。
“在想什么?”柳小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柔如晚风。
“在想这条路,究竟还有多长。”林峰未回头,声音散在风里,“从青云宗到荒古战场,再到葬魂山脉,如今又要赴无尽海。每次以为快见到尽头,却总发现前方还有更漫长的路。”
“后悔么?”
“不。”林峰摇头,“只是…偶尔会觉得疲倦。不是身累,是这里。”他手指轻轻叩了叩心口。
柳小莹在他身旁坐下,沉默片刻,望着渐次亮起的星辰,轻声道:“你知道吗,在灵识之碑的记忆碎片里,我曾窥见上古那些帝境强者最后的时刻。”
林峰侧目看她。
“他们也会疲倦,也会迷茫,也会质问自己这一切是否值得。”柳小莹的目光仿佛穿越星空,望向极遥远的过去,“但他们从未停下。并非因他们是圣人,而是因为…他们身后,有誓要守护的人,有不容倾覆的世界。所以哪怕神魂俱疲,也要走下去。”
她转过头,眼眸倒映着星光与林峰的侧影:“现在的你,不也是如此么?”
林峰微微一怔,继而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是啊,他身后有柳小莹,有狼烈,有孙老,有这一百八十七位将性命交托于他的战士。更远处,有留守荒古战场的同伴,有南疆未曾谋面的抗争者,有这天地间所有不愿被收割、被奴役的生灵。
他从来都不是独行。
“谢谢。”他轻声说。
“谢什么?”
“谢你提醒我,我为何而战。”
柳小莹浅浅一笑,将头轻轻倚在他肩头。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望星河垂落,聆听远处营地隐约飘来的、劫后余生的笑语。
这一夜,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次日拂晓,天光未透,营地已收拾得一丝不苟。
当第一缕金红刺破云层,林峰立于高坡之上,最后回望身后那片浸透血汗的土地——荒古战场在晨霭中若隐若现,赤岩谷方向,一道苍青狼烟笔直升起,那是大祭司以古老仪式送行的烽火。
“走了。”他转身,面朝东方。
一百八十七人的队伍,如一道沉默的黑色铁流,冲下高坡,掠过平原,奔向那片未知的、浩瀚无垠的深蓝。
而在他们身后极高的天穹上,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无声盘旋。它的眼瞳深处,闪烁着暗金符文的光泽。
千里之外,中州神朝国师塔顶层。
紫袍老者面前的青铜古镜中,正映出林峰队伍离开荒古战场的画面。当乌鸦眼中所见景象传递而至时,老者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笑意。
“终于…动身了。”
他抬手,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一道繁复诡谲的符文。符文成形刹那,化作暗金色流光,疾射向无尽海的方向。
“传令‘海神教’:猎物已出笼,依计行事。记住,要活的,尤其是那个林峰——本尊要亲自‘瞧瞧’,他究竟凭何,能令两座玄碑认主。”
虚空中传来扭曲而恭敬的回应:
“谨遵法旨。”
铜镜内画面逐渐模糊,终至消散。老者缓缓坐回铺着千年雪貂皮的玉座,闭目低语:
“天目啊天目,你竟败于这群蝼蚁之手,真是丢尽了收割者的颜面。不过也好,你这一败,倒让本尊看清了些有趣的事…譬如,那些玄碑,似乎比我们原先所想,更有意思得多。”
他低笑起来,笑声在空旷大殿中回荡,阴冷而疯狂。
“便让本尊看看,这一纪元的‘变数’,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可千万别…让本尊太失望啊。”
殿外,乌云开始翻涌汇聚。
一场将笼罩整片无尽海的暴风雨,正在无声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正是那支仅有一百八十七人的渺小队伍,以及船上那位尚不知自己将直面何等深渊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