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把最后一筐土豆种埋进土里时，陈铁牛正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转圈，嘴里哼着跑调的山歌，惊得几只蚂蚱蹦进了刚翻好的畦里。
舟哥，你说这土豆能长出多大？铁牛蹲下来扒拉着土坷垃，要是能长西瓜那么大，咱村今年就不愁吃了！
林舟直起身捶了捶腰，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能长拳头大就不错了。他心里清楚，那批现代土豆种亩产确实能到上万斤，但在1958年的土壤和气候条件下，能有一半产量就烧高香了——这话不能明说，只能往低了说，免得又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周秀莲提着竹篮走过来，篮里是刚熬好的玉米糊糊，上面飘着层薄薄的油花。歇会儿吧，趁热吃。她把粗瓷碗递给林舟，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像被烙铁烫过似的缩回去，李书记让我问问，土豆种够不够，不够的话他去公社农技站再申请点。
够了。林舟喝了口糊糊，玉米的香甜混着点盐味，在嘴里化开，我这是试验种植，不用太多，等成功了再大面积推广也不迟。他特意加重两个字——这年头搞最安全，成了有功，败了也有说辞。
正说着，二柱子挎着粪筐晃过来，故意往土豆地里啐了口唾沫：种这玩意儿能顶啥用？当菜吃填不饱肚子，当粮食又拿不出手，我看林大模范是高产麦当捐完了，没辙了吧？
铁牛地站起来，锄头往地上一顿：你小子找抽是吧？
我可没说错。二柱子往粪筐里装着土，阴阳怪气，听说灾区又来人了，这次怕是要挨家挨户搜粮，某些人藏的那些宝贝，怕是藏不住了。
林舟心里一沉。二柱子这话像是随口胡诌，又像是意有所指。他放下碗，盯着二柱子的眼睛：灾区来人搜粮？公社通知了？
那倒没有。二柱子挠挠头，我听隔壁村亲戚说的，他们村已经开始挨家挨户登记余粮了。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只要能拿出五十斤粮食，就能给灾区办光荣证，凭着证能优先领布票和工业券。
这话让林舟警觉起来。二柱子这种人，从不会无缘无故传消息，要么是想挑事，要么是有别的图谋。他往周秀莲身边凑了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去问问李书记，是不是真有登记余粮的事。
周秀莲点点头，拎着空篮快步走了。二柱子看着她的背影，嘿嘿笑：秀莲妹子就是懂事，不像某些人，当了模范就忘了本。
你到底想干啥？林舟擦了擦嘴，目光像淬了冰。
二柱子往左右看了看，凑近了说：我想跟你做笔交易。你借我三十斤粮食，等我领了光荣证，把工业券给你——听说你最近在琢磨改造农具，那玩意儿对你有用吧？
林舟差点笑出声。三十斤粮食换几张工业券？这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故意板着脸：我家没余粮，你找别人去吧。
别装了。二柱子掏出发黄的烟卷叼在嘴里，谁不知道你藏着好东西？上次现场会王科长偷偷塞给你的那包特供烟，你都没舍得给李书记抽一根。
林舟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居然连这个都看见了？看来他最近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他不动声色地往田埂后退了半步，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把瑞士军刀，是他防身用的。
我劝你别打歪主意。林舟的声音冷下来，踏踏实实挣工分，比啥都强。
挣工分能挣出工业券？二柱子把烟卷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我可告诉你，这次来的灾区代表里，有个是县领导的亲戚，手眼通天，真要是搜出谁家有余粮不捐，后果你知道。
铁牛听得火冒三丈，挥着锄头就要冲上去：我让你胡说八道！
住手！林舟喝住他，跟这种人置气，掉价。他转向二柱子，粮食没有，要帮忙干活可以，算你工分。
二柱子撇撇嘴：谁稀得挣你那点工分。他扛起粪筐往村里走，嘴里嘟囔着，等着吧，等搜粮队来了，有你哭的时候。
看着二柱子的背影，铁牛气呼呼地说：舟哥，这小子肯定没安好心，要不我今晚去给他点教训？
别冲动。林舟摇摇头，他现在就盼着咱们动手，好找借口告黑状。他看向试验田，刚种下的土豆种被土埋着，只露出点芽尖，先把土豆种好，这才是正经事。
中午时分，周秀莲匆匆回来，脸色发白：李书记说，确实有灾区代表要来，不过不是搜粮，是登记自愿捐献的余粮，给光荣证的事也是真的。她从怀里掏出张纸条，这是李书记让我给你的，说让你自己拿主意。
纸条上是李书记歪歪扭扭的字：灾区代表中有刘秘书的亲戚，小心为上，能躲则躲。
林舟捏着纸条的手紧了紧。果然和二柱子有关，这是想借着灾区代表的手，把他往死里整。他把纸条凑到油灯上点燃，看着纸灰飘落在地上：看来这粮食，不捐是不行了。
捐多少？铁牛急道，刚捐了三千斤麦子，再捐土豆种，咱们这试验田就白搞了！
不捐土豆。林舟走到墙角，搬开沉重的木箱，从最底下摸出个布袋，里面是他从戒指里拿出来的小米，大约有五十斤，捐这个。
周秀莲眼睛瞪得溜圆：这小米你不是说要留着过冬的吗？
留着也可能被搜走，不如主动捐了。林舟把布袋扎紧，五十斤不多不少，既能拿到光荣证，又不会显得太扎眼。他看向铁牛，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公社，就说这是咱们互助小组凑的，别说是我一个人的。
铁牛还想争辩，被周秀莲拉住：林舟哥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安稳。她往林舟手里塞了个烤红薯，趁热吃，补补力气。
第二天一早，林舟和铁牛扛着小米往公社走。刚到公社门口，就见二柱子正围着几个穿中山装的人献殷勤，其中一个瘦脸男人胸前别着灾区慰问团的红布条，眼神挑剔地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
王代表，您看这就是我说的林舟，他们村的高产模范。二柱子指着林舟，语气里满是讨好，我跟您说，他肯定藏着不少好东西，就是不肯拿出来支援灾区。
那瘦脸男人上下打量着林舟，鼻子里哼了声：高产模范？我看是自私自利的模范吧？灾区群众在挨饿，你倒好，守着粮食不肯捐，这思想觉悟有待提高啊。
林舟把小米往地上一放，布袋口解开，金黄的小米粒滚出来，看得周围人眼睛发亮。王代表说笑了，我是来捐粮的。他拿出李书记给的条子，这是我们互助小组凑的五十斤小米，虽然不多，也是份心意。
瘦脸男人的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阴阳怪气：五十斤？就这点？你那试验田不是亩产几千斤吗？多捐点就这么难？
实在抱歉，大部分粮食都按规定上交公社了。林舟不卑不亢，剩下这点是留着当种子的，要是都捐了，明年就种不出粮食支援灾区了。
这话堵得瘦脸男人说不出话。旁边的公社干部赶紧打圆场：林舟同志能主动捐粮，已经很不错了，值得表扬。他接过小米，给林舟递过来一张光荣证拿着，这是你的荣誉。
二柱子见没挑出毛病，急了：王代表，他肯定还有！我亲眼看见他
看见什么？林舟冷冷地盯着他，看见我用自己的粮食帮村里人治病？还是看见我把种子分给缺粮的人家？他声音提高了些，要是王代表不信，可以去村里问问，看看我林舟是不是自私自利的人！
周围的人都跟着点头，有几个认识林舟的社员还帮腔：林舟同志是好人，上次我家孩子生病，还是他给的药！
他的高产麦种都分给我们了，不然哪能有好收成！
瘦脸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狠狠瞪了二柱子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转身对林舟说，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你的心意我们收到了，谢谢。
林舟接过光荣证，客气地说了句应该的，转身就走。铁牛跟在后面，忍不住回头冲二柱子做了个鬼脸，气得二柱子差点把手里的粪筐砸过来。
回村的路上，铁牛乐滋滋地说：舟哥，你刚才那番话太给力了！没看见二柱子那脸，跟吃了屎似的！
林舟没笑，心里还在琢磨。这次虽然过关了，但瘦脸男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怕是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光荣证，纸质粗糙，上面的红章却很清晰——这东西现在是护身符，说不定以后就是催命符。
加快脚步。林舟催促道，得赶在天黑前把土豆地的水渠挖好，听说这几天要下雨。
刚到村口，就见赵大娘挎着篮子在等他们，篮子里是十几个白面馒头。我就知道你们能顺利回来！赵大娘把馒头往铁牛怀里塞，快拿着，给秀莲妹子也带两个，那姑娘今早还在念叨你们呢。
林舟心里一暖，从怀里摸出两斤小米递给赵大娘：您老拿着，给孙子熬粥喝。
哎哎，这怎么好意思赵大娘嘴上推辞，手却接了过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跟你说，刚才看见二柱子灰溜溜地回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准是没讨着好。
林舟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二柱子这种人就像地里的杂草，拔了一茬还会再长，想彻底清净，得用更绝的法子。
回到家，周秀莲正在院子里晒草药，见林舟回来，赶紧迎上来：顺利吗？
林舟把光荣证递给她：幸不辱命。他看着院子里晒的草药，大多是治感冒发烧的，这些够吗？不够我再想办法。
够了够了。周秀莲把光荣证小心翼翼地收好，李书记说，有了这证，以后公社有啥好处，都会先想着咱们。她忽然红了脸，我娘让我问你，今晚有空不，她想请你去家里吃晚饭。
林舟心里一动，这是要见家长的节奏？他看了看铁牛，这小子正埋头啃馒头，嘴里嘟囔着：秀莲婶做的菜肯定香，我能不能也去？
周秀莲的脸更红了，小声说：也也给你留了位置。
林舟哈哈大笑，拍了拍铁牛的肩膀：走，今晚敞开吃，不过明天得早点起来挖水渠。
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条紧紧依偎的线。林舟看着试验田的方向，那里的土豆种正在土里悄悄发芽，就像他在这个年代的日子，虽然有风雨，却始终充满希望。
至于二柱子和那个瘦脸男人，他暂时没心思理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他行得正坐得端，手里有粮，心里就不慌。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他的之路，还得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