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县的冬日,在一片表面平和、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缓缓流逝。
寒风依旧料峭,但翠微山庄因有阵法护持,加之有人精心打理,倒比别处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生机与暖意。
山庄内,梁云与白沐雪之间那种微妙而克制的陪伴关系,已然形成了一种稳定的默契。一个潜心修炼,于静室中探寻大道玄奥,修为日益精进;
一个则如勤劳的蜂鸟,将山庄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时自身修行也未曾有丝毫懈迨。时光便在这样各司其职、互不打扰却又彼此映照的日子里,过得飞快。
这一日,难得天光晴好,虽仍是寒冬腊月,但明晃晃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庭院,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也带来了几分渗入肌骨的暖意。古松苍劲的枝桠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碎影,松针的气息混合着冬日清冷的空气,沁人心脾。
梁云一袭青衫,负手立于松下,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空地上正在练习法术的白沐雪身上。他今日指导她的,是一套更为精妙的水系控灵法诀,重在变幻与意境的领悟,而非单纯的威力。
白沐雪身姿轻盈,周身淡蓝色的水灵力如烟似雾般流转,随着她纤纤玉指的牵引,凝聚成各种型状。
她学得极为认真,眉心微蹙,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额角甚至因专注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然而,梁云却微微摇了摇头。“意随水走,形散神不散。”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白沐雪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此刻过于追求灵力的凝聚与形态的稳定,反而失了水之变幻无常、聚散随心的真意。”
白沐雪动作一顿,周身流转的水汽微微一滞,她有些困惑地看向梁云,眼神象寻求指引的小鹿。
梁云并未多言,只是抬起右手,并指如剑,虚虚一点。刹那间,一道细微却极其凝练的水流自他指尖凭空生出。
那水流初时如柔顺的丝带,在空中袅袅飘舞,姿态曼妙;下一刻,却骤然绷直,化作一道迅疾无比的透明水箭,带着轻微的破空声激射而出,直至丈许外才悄然散开,复归于无形。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变幻莫测,将水之刚柔并济、无形无定诠释得淋漓尽致。
白沐雪看得目眩神迷,心中若有所悟。她重新凝神静气,闭上双眼,努力摒弃之前刻意维持形态的念头,尝试着放开对灵力的精细控制,去感受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水汽流动,引导自身灵力与之共鸣、共舞。
起初,她周身的水汽变得散乱,几乎难以成型,但她毫不气馁,一次次尝试,渐渐地,那氤氲的水雾开始变得灵动起来,虽远不及梁云那般举重若轻,却也不再是僵硬的形态,多了几分自然的韵味。
梁云静静看着,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此女悟性确实不错,心性也足够坚韧。
就在白沐雪渐入佳境,梁云也准备再点拨几句之时——
“嗡……”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沉闷震动,突兀地自西方遥远的方向传来。这震动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撼动了一丝冥冥中的灵机,如同沉睡巨兽一次深长而隐晦的呼吸,带着一种古老、蛮荒,令人心生悸动的威压。
其波动微弱到了极致,若非梁云神识敏锐远超同阶紫府修士,灵觉近乎通玄,几乎无法捕捉到这刹那的异样。
梁云讲解的声音微不可查地一顿,那双平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锐利如鹰隼般的光彩。
他倏然转头,目光如电,穿透庭院的重重阻隔,径直投向西方天际。那里,是连绵起伏、终年云雾缭绕如同巨龙脊背的敖包山脉。
关于这条山脉的传说,如同山间的雾气一样多。其中最引人遐想的,便是上古时期曾有真龙于此陨落,龙血浸染万里山川,故而山脉深处偶有蕴含龙族血脉的珍稀妖兽或秉承龙气而生的天地灵材出世,引得无数修士前仆后继,却也大多葬身其中。
‘敖包山脉深处的异动?’梁云心中念头急转,神识如同无形的蛛网,最大范围地蔓延开去,仔细感知。然而,那震动仅此一下,便再无后续,仿佛只是错觉。
天地间灵气流向平稳,并未出现大规模紊乱或强大的能量爆发迹象。‘是寻常的地脉变动?还是某头蛰伏的古老妖兽翻了个身?’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罢了,敖包山脉深处危机四伏,传闻甚至有超越紫府境界的大妖盘踞,乃是众所周知的险地。
只要这异动不持续,不波及建平县这方寸之地,便与他这驻守弟子的职责关系不大。贸然探究,反而可能引火烧身。修行之道,谨慎为先。
“仙师?”白沐雪已然收功,周身水汽散去。她敏锐地察觉到梁云那一瞬间的凝滞和投向远方的锐利目光,不由得出声轻唤,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疑惑。
梁云收回目光,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刚才刹那的异样从未发生。他转向白沐雪,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
“无事。”略一停顿,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指导,“继续体悟方才的感觉,将灵力散开,莫要执着于形,重在神意牵引。”
“是,沐雪明白。”白沐雪见他神色如常,便也压下心头疑惑,依言重新沉浸到对水灵力的感悟之中,只是心中却暗暗记下了仙师方才那瞬间的凝重。
然而,梁云此刻并不知道,就在那遥远而神秘的敖包山脉深处,在那人迹罕至、被重重天然幻阵与古老禁制巧妙掩盖的隐秘山洞之内,正上演着与他此刻心境截然不同的、关乎生死存亡的一幕。
山洞内部空间远比从外部看上去要庞大得多,光线异常昏暗,仅有数十颗镶崁在嶙峋洞壁上的月光石散发着惨淡而幽冷的微光,勉强驱散了深沉的黑暗,却也将氛围喧染得更加诡谲。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腥气,以及一种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源自高等血脉的古老威压,令人置身其中便觉呼吸凝滞,心胆俱寒。
目光投向山洞中央,那景象足以让任何见到的人头皮发麻!
一条庞然巨物,如同盘绕的小山般占据了洞内大部分空间!
那是一条体型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巨蛇!蛇身粗壮堪比百年古木,暗红色的鳞片紧密排列,每一片都足有巴掌大小,上面天然烙印着复杂而玄奥的、类似龙鳞般的金色纹路,在幽暗的光线下,闪铄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又隐隐流动着一丝灼热的血气。
它那狰狞的三角形头颅无力地低垂着,紧闭着那双令人不敢直视的竖瞳,似乎陷入了某种深度的沉睡或是进阶前至关重要的龟息状态。而最引人注目,也最彰显其不凡血脉的,是它额头正中央,那两个明显凸起、仿佛有角欲破皮而出的鼓包!
这正是拥有稀薄真龙血脉的异种妖兽——龙纹血蛇!
而此刻,这条气息已然达到筑基巅峰、半只脚踏入紫府境界、甚至隐隐触摸到紫府三层边缘的龙纹血蛇,正处于它生命中最关键也最虚弱的时刻——蜕皮进阶!
它庞大身躯的体表,那层暗红色的旧皮正从头部开始,缓缓地龟裂、剥离,如同干燥的土地般寸寸绽开,露出下面颜色更加鲜艳、纹路也更加清淅璀灿、仿佛蕴含着更强大力量的崭新鳞片!
一股不稳定却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正随着旧皮的脱落,从它新生的躯体中不断散发出来,如同潮汐般冲刷着整个山洞。
但这条拥有恐怖潜力、足以在外界掀起腥风血雨的强大妖兽,此刻却并非自由之身!
它那覆盖着坚韧鳞片的脖颈、致命的七寸要害、以及布满力量感的长长蛇尾,被数条闪铄着无数细密符文光芒的漆黑锁链死死缠绕、锁住!
这些锁链并非凡铁,乃是以极其珍贵的上等寒铁精英,辅以多种禁锢材料,由高明炼器师精心打造而成的上品法器——定体链!专用于禁锢强大的妖兽或修士,能极大压制其妖力、气血运转与肢体行动。
然而,禁锢远不止于此!
以正在蜕皮的龙纹血蛇为中心,整个山洞底部的地面上,刻画着一个复盖了所有空间的、巨大而复杂到极点的阵法!
阵法的线条由某种暗红色的、仿佛是由无数干涸血液混合特殊灵材研磨而成的颜料勾勒而成,此刻正随着龙纹血蛇的挣扎与进阶能量的冲击,散发着忽明忽暗的微弱光芒,形成一道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力场牢笼,如同整个大地的重量都压了下来,将龙纹血蛇连同那些定体链一起,牢牢地镇压在其中!这赫然是一座品阶高达三品、威力惊人的困兽大阵!
阵法边缘,靠近洞口方向的阴影里,一道身影如同石雕般默然站立,正是建平县名义上的主宰、白家的当代家主——白舟!
此刻的白舟,脸上再也找不到平日身处县主府时的从容不迫与一家之主的威严气度。
他的脸色在月光石的幽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无比凝重,其中交织着强烈的挣扎、不甘,以及一丝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死死地盯着洞中央那条正在蜕变的巨蛇,仿佛要将它的每一片鳞片都刻进眼里。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宽大的袖袍中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因为用力过猛,指关节已然泛白,微微颤斗着,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的皮肤。
“又要进阶了……这次……竟然是直冲紫府三层……”白舟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这死寂的山洞中低低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叹,有恐惧,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先祖啊……我们白家世代守护(囚禁)于此,依靠它延续家族荣光……这到底是对是错……”
他的目光,如同被灼烧一般,快速扫过那些死死缠绕在蛇躯上的漆黑定体链,以及地面上那散发着不祥血光的庞大阵法。
这便是白家世代口口相传、唯有历代家主才有资格知晓的最大秘密!也是白家为何能够在这灵气相对贫瘠的建平县屹立数百年不倒,甚至能偶尔诞生紫府修士,稳压其他家族一头的根本倚仗!
历代白家家主,在自身修为达到瓶颈、难以凭借自身力量突破时,都会秘密来到此地,凭借血脉中传承的秘法,催动这座先祖留下的特殊阵法,从这条被世代禁锢的龙纹血蛇身上,强行抽取那蕴含着一丝微薄却本质极高的真龙力量的精血,用以洗炼自身经脉、冲击瓶颈!他白舟,当年便是凭借此法,才得以在寿元将尽之前,险之又险地踏入了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紫府之境!
这龙纹血蛇,对于白家而言,既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也是一柄时刻悬于整个家族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轰然斩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如今,这柄剑,震颤得越来越剧烈,似乎即将彻底挣脱束缚!
龙纹血蛇每一次蜕皮进阶,实力都会随之暴涨,其对锁链和阵法的冲击力也会呈几何级数增长。上一次,它试图突破至紫府二层时,就曾疯狂挣扎,险些挣断了一根定体链,强大的反噬之力更是震裂了部分阵基。当时是白舟联合数码忠心耿耿的家族长老,耗费了家族近半的积蓄,才勉强将封印重新加固。
而这一次,它竟要直接冲击紫府三层!一旦让它成功突破,其实力将发生天翻地复的质变,届时,这些上品法器和三品大阵,还能否困住这条血脉日益精纯、力量暴涨的凶物?
白舟的心中,天人交战,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灼烤。
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趁现在!趁它正处于蜕皮进阶最虚弱、毫无反抗之力的关键时刻,立刻召集所有家族精锐,激活阵法全部威能,甚至不惜代价动用家族底蕴,或许有机会将其彻底斩杀!如此一来,便可一了百了,永绝后患!白家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这头凶物破封而出!
可是……另一个充满诱惑与忧虑的声音立刻响起:杀了它,白家以后怎么办?后代子孙,再无人能借助其龙血突破紫府!
失去了这最大的依仗,白家将不可避免地迅速衰落下去,最终或许会沦为建平县一个普通的筑基家族,甚至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吞并、瓜分!历代先祖的苦心经营,难道就要毁在自己手中?
但若不杀……一旦它突破成功,挣脱封印,以妖兽睚眦必报、尤其对囚禁抽取其精血之人的刻骨仇恨,第一个要报复的,必然是将它世代囚禁、视其为资粮的白家!届时,拥有紫府三层实力的龙纹血蛇,对于最高战力仅是自己这个紫府一层的白家而言,将是无法抵挡的灭顶之灾!满门上下,恐无噍类!
贪婪与恐惧,传承的荣耀与生存的渴望,如同两条毒蛇,在白舟的心中疯狂撕咬、碰撞。
他看着龙纹血蛇身上那正在大片大片剥离脱落的旧皮,感受着那新鳞之下越来越清淅、如同蕴酿中的火山般即将爆发的、属于紫府三层妖兽的恐怖威压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凝聚,额角处,一滴冰冷的汗珠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沿着他的鬓角缓缓滑落。
杀,还是不杀?
这个无比艰难、关乎家族兴衰存亡的决择,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地套在了这位白家家主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山洞内,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剩下龙纹血蛇蜕皮时鳞片与旧皮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以及白舟自己那沉重而压抑、仿佛背负着整个家族命运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