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自梁云突破至筑基十层,又过去了一月有馀。山间岁月宁静,唯有修为在无声中缓缓积淀。
这一日,天色阴沉了整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到了傍晚,细碎的雪籽开始“沙沙”地敲打山庄的屋檐瓦片,渐渐化作片片鹅毛般的雪花,无声无息地、密集地从灰蒙的天空飘落下来。
不过小半个时辰,整个翠微山便裹上了一层松软洁净的银装,松柏挂絮,庭阶铺绒,天地间一片苍茫静谧,唯有落雪的簌簌轻响。
年关,到了。
梁云结束了一日的修炼,体内灵力奔腾不息,圆满无瑕。他推开静室沉重的石门,走到廊下。
一股凛冽而清新无比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冰雪特有的纯净寒意,沁人心脾。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孤松,默然望着眼前这片被皑皑白雪复盖的连绵山峦与静谧庭院,目光幽深。
然而,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与飞雪,落在了山下那座小小的、此刻正被温暖灯光点亮的建平县城。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虽是大雪之夜,县城之中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无形的“热闹”。并非人声鼎沸的喧嚣,而是一种温暖的、人间烟火气的升腾。
家家户户窗棂中透出的昏黄灯光,在漫天飞舞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柔和,象是星子落在了人间。
神识微动间,隐约似乎能听到孩童得到新衣零食的嬉笑打闹声,能闻到随着山风飘来的、极其淡薄的、混合着各家年夜饭香气和淡淡爆竹硝烟的味道。那是一种属于世俗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温暖
万家灯火,阖家团圆。
这种平凡而温暖的景象,与他所处的清冷山庄、与他追求的寂聊仙道、与他此刻孑然一身的处境,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已久的情愫,在他向来冰冷平静的心湖中,悄然荡开了一圈细微却清淅的涟漪。
在玄阳门时,年节无非是又一场闭关修炼或是宗门大比,同门之间或许会客气地互赠些丹药符录,言谈间也多是道法修为,却从未有过这般浓烈的、属于凡俗的温情与牵挂。
而此刻,在这远离宗门内核的边陲小县,看着这万家灯火的景象,感受着这弥漫在空气中的年节气息,他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
那个蔚蓝色的星球,那个科技发达却灵气枯竭的世界,那一对总是絮絮叨叨、操心着他工作婚恋、却总会在年节时默默准备好一大桌他爱吃菜肴的父母……电视机里喧闹重复的春晚,窗外绚烂却转瞬即逝的烟花,手机里塞满的、来自亲朋好友的祝福短信……
那些早已被深埋、以为忘却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解开了封印的潮水般汹涌地涌上心头,清淅得令人窒息,甚至能回忆起母亲那道拿手菜的滋味。
一种叫做“乡愁”的情绪,夹杂着对逝去时光和再也见不到亲人的酸楚与罔然,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刺痛。
梁云一直以为,自穿越之后,一心求道,早已斩断尘缘,心如铁石,不为外物所动。却原来,那份牵挂只是被深藏,未曾被合适的契机触动。
就在他心神恍惚,沉浸在罕见的多愁善感之际,一阵极轻微的、踩着积雪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那脚步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却又透着一股温暖的生机。
白沐雪悄无声息地走到廊下,手中捧着一件厚实的、内衬着柔软绒羽的墨色斗篷。她看着梁云负手独立于风雪中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如松,透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但在此刻漫天飞雪的映衬下,却莫名地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苍凉?
她心中一颤,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和心疼涌上心头。她轻轻走上前,踮起脚尖,将手中温暖的斗篷小心地、温柔地披在他的肩上,纤手细致地为他系好领口的丝带,柔声道:“仙师,雪夜风寒,您虽不惧寻常冷暖,也当心着凉。”
斗篷上还带着她怀中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少女特有的馨香。
梁云没有回头,也没有拒绝那件突如其来的、带着关怀意味的斗篷。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山下那一片温暖的灯火,仿佛随口问道,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过年了,为何不回家去?白县主想必盼着你团圆。”
白沐雪微微一愣,随即唇角弯起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意,轻声道:“山庄便是沐雪如今常住之处,仙师在此,沐雪自然在此。”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而且……仙师一人在这清冷山庄过年,未免太冷清了。沐雪不才,备了些简单的饭菜,虽比不得仙家珍馐,粗陋得很,却也希望能让仙师……感受到些许年节的暖意,聊表心意。”
梁云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转过身。
目光所及,廊下的石桌上,不知何时已摆满了各色菜肴。虽无龙肝凤髓那般珍贵,却也都是用了心思烹制的灵食:一尾清蒸的、保持着原汁原味的灵鱼,鱼眼饱满;一小盅慢炖了不知多久、汤色清澈、香气四溢的灵禽汤;几碟碧绿欲滴、火候恰到好处的清炒灵蔬;还有两碗晶莹剔透、热气腾腾的灵米饭。
旁边还温着一小壶显然是珍藏的、据说是白家秘酿的灵酒,酒香醇厚。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在廊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的暖光照射下,氤氲着诱人的香气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家的温馨。
这一切,显然是她瞒着他,精心准备了许久的。
梁云的目光从那一桌看似简单却充满心意的饭菜,缓缓移到白沐雪的脸上。
她今日似乎也稍稍打扮过,褪去了平日利落的劲装,换上了一身更显女儿家娇柔的绯红色绣银丝梅花袄裙,乌黑的发髻间斜插着一支玉簪,衬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此刻正微微仰着头,带着一丝明显的期待、一丝羞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望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廊下的灯火,亮得惊人。
看着眼前这精心准备的一切,看着少女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毫不掩饰的情意,梁云心中那根早已被前尘往事拨动的心弦,被彻底触动了。他并非草木,岂能无知无觉?
梁云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被雪落的声音掩盖,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动容,有无奈,更有一丝清淅的、冰冷的决绝。
梁云没有去看那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而是目光平静却深邃地望向白沐雪,声音低沉而清淅,褪去了往日的淡漠与疏离,带着一种难得的真诚与沉重:
“沐雪。”
他唤了她的名字,语气郑重。
“你的心思,这些时日的悉心陪伴,还有今日这一切……梁某并非铁石心肠,岂会毫无察觉?岂会毫不领情?”
白沐雪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毫无预兆地挑明,脸颊瞬间绯红如晚霞,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揣了一只受惊的小鹿,又是羞涩又是期待地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那深邃的目光,指尖紧张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袖。
然而,梁云接下来的话,却象是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让她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但是,”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而无奈,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耗费力气,“正因领情,正因知晓你纯粹的心意,有些话,才必须现在说清楚,免得误你更深。”
“你我之间,终究……是不可能的。”
白沐雪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侥幸的挣扎:“为…为什么?是因为沐雪修为低微,天赋寻常,配不上仙师吗?沐雪可以努力修炼!绝不会懈迨!还是…还是仙师嫌弃沐雪笨手笨脚,不够……”
“并非如此。”梁云打断她,摇了摇头,目光掠过她,再次望向那漫天飞雪,仿佛在看极其遥远、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与你本人无关。你很好,年轻貌美,心地纯善,处事得体,天赋在家世相当的女子中已属不凡。”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缥缈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心折却也心碎的决然:“而是我的道,不在此处。我的心,亦不在此处。”
“我之心,不在儿女情长,不在建平县这一隅之地,甚至……不完全在此界之中。”他的话语中透出一种白沐雪无法完全理解的苍茫与潦阔,那是一种超越了她所有认知的追求。
“我所求之道,乃长生久视,乃踏遍星海,乃追寻宇宙之极,乃超脱一切束缚的大自在、大逍遥。这条路,注定孤独,注定漫长,也注定……容不下太多世俗的牵绊与挂念。”
“你正值韶华,人生当有另一番属于你的绚烂景象。而非困守于此,等待一个注定要离开、且前路未知、归期缈茫之人,虚耗你最好的光阴。”
梁云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眼中带着一丝不忍,却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清醒与冷酷,“这对你不公,亦非我所愿见。你值得更好、更安稳的归宿。”
白沐雪呆呆地听着,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她的心中。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作一片朦胧的水雾,模糊了眼前人的身影。
她明白了,并非她不够好,也并非他冷漠无情,而是对方所追寻的目标太过宏大遥远,遥远到……宏大遥远到根本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容不下这世间寻常的儿女情长。他的世界,在星辰大海,而她,只是井口望天的那只小蛙。
雪花无声地飘落在两人之间,静静地堆积在廊檐栏杆上。廊下的气氛一时间凝滞得令人窒息,只有远处山下隐约传来的、属于别人的、模糊的欢声笑语,隐隐约约,反而衬托得此地愈发清冷孤寂。
寒风卷着雪沫,调皮地钻进走廊,吹动了白沐雪绯红的裙角和梁云墨色的斗篷下摆。
许久,白沐雪才低下头,用极轻极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雪中的声音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奇异地保持着镇定:“沐雪……明白了。”
她没有哭闹,没有纠缠,没有质问,只是肩膀微微颤斗了一下,随即努力地挺直背脊,朝着梁云深深一福,礼节完美无缺,只是起身时,眼睫上挂着的细碎冰晶,不知是雪,还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