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骤停。
并非自然止息,而是被一股更为磅礴、更为古老的意志强行按压在了半空。
万千晶莹的“龙肉切片”尚未落地,便在空中化作齑粉。
整个冰雪神宫上空的气压低沉得令人窒息,仿佛天塌了一角。
虚空泛起涟漪,一道身影凭空踏出。
那是一名看似三十许的妇人,身着繁复的冰蓝宫装,头戴九凤朝阳冠。
她没有释放任何惊天动地的灵压,仅仅是站在那里,周围的空间便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细密的黑色空间裂缝在她周身隐现又愈合。
化神期。
真正的陆地神仙,移山填海只在一念之间。
冰雪神宫宫主,冷寒烟。
她低头看了一眼重伤昏迷的大长老,又看了一眼满地的断壁残垣,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个此时正盯着冰神峰发呆的青衣女子身上。
“阁下究竟是何人?”
冷寒烟的声音不大,却直接在所有人灵魂深处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审视,
“无故闯我山门,毁我护宗大阵,伤我长老。如今,还要当着本宫的面,觊觎我宗圣山?”
在这股化神威压之下,广场上尚能站立的神宫弟子只觉双膝发软,那是生命层次被压制后的本能恐惧。
陆雪晴终于收回了打量冰神峰的目光。
她看向冷寒烟,神色依旧平静,没有丝毫面对化神大能的局促。
在她眼里,对方修为高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是这堆冰块的“主人”。
既然正主来了,那就好办了。师尊教导过,买卖要讲究公平,能动口尽量不动手。
“我是来买冰的。”陆雪晴语气诚恳。
说着,她一脸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冷寒烟目光微凝,全身戒备。
能被此等强者如此郑重取出的,莫非是传说中的仙器,
或者是某种从上古遗迹中带出的绝世天材地宝,以此来交换神峰?
然而。
当陆雪晴摊开手掌的那一刻,全场死寂。
在她白皙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两枚铜板。
那是凡俗界最常见的、甚至因为氧化而有些发黑的劣质铜板,中间还甚至带着一点没擦干净的油渍。
“这是师尊给的。”
陆雪晴看着那两枚铜板,眼中闪过一丝崇敬。
临行前,师尊一边抠脚一边随手摸出这两枚铜板扔给她,说道:
“去去去,下山买东西别小气,这点钱拿去花,不够再找我要。”
在师尊眼里,这就是去村口小卖部买块老冰棍的钱。
但在陆雪晴眼里,这却是“大道方圆”的具象化!
师尊赐下的铜板,虽是凡铜,却承载了师尊的因果与认可,其价值足以买下整个极北!
于是,她将两枚铜板轻轻一抛,使其悬浮在冷寒烟面前,认真地说道:
“我不要整座山,只要最上面那一截。大约三万斤。”
陆雪晴指了指那两枚铜板,语气中透着一股“你赚大了”的大方:
“不用找了。”
“……”
风,仿佛都尴尬地停住了。
冷寒烟死死盯着眼前那两枚还在转圈的破铜板,
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极致的扭曲。
冰神峰是什么?
那是上古冰神遗蜕,是极北亿万生灵的信仰图腾,是神宫立足的根基!
这妖女,打伤了人,砸了场子,现在拿两枚连凡间乞丐都嫌少的铜板,说要买走她们的祖师爷?
还要找零?!
“呵。”
冷寒烟气极反笑,笑声森寒刺骨,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
“两文钱……”
“好!好一个两文钱!”
她一步踏出,天地变色,原本白茫茫的天空瞬间化作一片幽暗的深蓝。
“那是本宫的信仰!是神宫的魂!你拿两枚凡俗垃圾,来买我宗的魂?!”
冷寒烟双目之中寒芒暴涨,羞辱感让她的理智彻底崩断,
“既然阁下如此不知死活,那也不必走了!”
“正好,冰神峰下还缺一具用来警示后人的冰雕。我看阁下的根骨,倒是极佳的材料!”
话音未落,冷寒烟右手虚抬。
“嗡——”
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惨白的珠子缓缓升起。
那珠子出现的瞬间,方圆百里的温度骤降。
这种冷,不再是单纯的寒气,而是一种让时间流速都变得迟缓的规则之力。
绝对零度珠。
冰雪神宫镇宫至宝,据说内部封印着一丝太古寒潮的本源,能瞬间冻结修士的神魂与思维。
“绝对零度,封禁!”
冷寒烟一声低喝。
那颗白珠并未射出任何光华,只是微微一震。
“咔嚓咔嚓——”
陆雪晴周身的空间瞬间凝固,化作一块巨大的透明琥珀。
空气、灵气、甚至光线,都被彻底冻结。
一股无法形容的寂灭之意,顺着毛孔,无视护体灵气,直钻陆雪晴的识海。
这是要把人的思维,活生生冻死。
然而。
身处绝境中心的陆雪晴,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冷。
确实很冷。
这种感觉,让她的思维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感到了一丝莫名的熟悉和亲切。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回到了那个蝉鸣聒噪的盛夏。
那是青云宗大竹峰的后厨。
师尊李玄穿着一件宽松的单衣,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打开了那个被他称为“冰箱”的奇怪法器(其实是李玄用硝石制冰弄出来的简易冰鉴)。
柜门打开的瞬间,一股白色的冷气扑面而来。
“哈——”
师尊舒服地眯起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雪晴啊,你要记住。”
师尊指着柜子里那些冻得硬邦邦的肉块和果蔬,语重心长地说道:
“冰存在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毁灭。”
“那是为了什么?”当时的陆雪晴不解问道。
师尊从里面拿出一瓶冰镇快乐水,贴在脸上蹭了蹭,慵懒地说道:
“是为了保鲜。”
“这世间万物,跑得太快,活得太累。热了会腐坏,动了会消耗。”
“只有冷下来,静下来,让生命进入一种‘冬眠’的状态,才能锁住最原本的鲜活。”
“就像这块肉,冻在这里,十年后拿出来,它依然是它。”
“这不是死,这是最极致的……睡。”
画面破碎。
陆雪晴猛地睁开眼。
她看着眼前这足以冻裂神魂的“绝对零度”,眼中的困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
错了。
这冰雪神宫,修了万年的冰,却修错了方向。
她们把冰当成了杀人的刀,当成了展示威严的权杖。
殊不知,冰的本质,是温柔的。
它是让万物在严酷中得以喘息的摇篮,是暂停时光流逝的琥珀。
“原来如此。”
陆雪晴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不大,却诡异地穿透了那层冻结的空间,清晰地传到了冷寒烟的耳中。
“你说什么?”冷寒烟眉头一皱,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这妖女被绝对零度珠笼罩,为何神魂还没有崩碎?
陆雪晴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铁剑。
这一次,她没有运转任何灵力,甚至散去了周身那凌厉的剑意。
整个人变得松松垮垮,仿佛刚睡醒一般,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慵懒。
这股气质,简直像极了那个喜欢躺在摇椅上的李玄。
“你们的冰,戾气太重。”
陆雪晴看着冷寒烟,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
“师尊说过,想让西瓜好吃,得让它‘冷静’下来,而不是把它‘冻死’。”
“既然你不懂,那我便教教你。”
“何为……保鲜。”
铁剑轻挥。
这一剑,慢吞吞的,毫无杀气可言。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光,没有撕裂苍穹的锐气。
只有一阵风。
一阵轻柔、绵软,像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一般的微风。
陆雪晴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冬眠。”
风起。
那股足以冻结时空的“绝对零度”寒潮,在遇到这阵微风的瞬间,竟像是遇见了亲人的孩子,瞬间卸下了所有的狰狞与狂暴。
寒气没有消散,而是变得……困倦。
原本森寒刺骨的白色雾气,迅速转化为一种暖融融的乳白色光晕,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扩散。
首当其冲的冷寒烟,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什么妖法?给我破!”
她疯狂催动体内灵力,试图抵挡这股诡异的力量。
可是,并没有攻击袭来。
袭来的,是一股无法抗拒的、深入骨髓的……困意。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暴雪中跋涉了三天三夜的旅人,突然跌进了一个温暖柔软的鸭绒被窝里;
又像是在寒冬腊月,守着火炉喝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睡吧,睡吧,别打了,好累啊。
“不……本宫是化神……岂能……”
冷寒烟咬破舌尖,试图用剧痛来保持清醒。
但那股剑意直指本源。
那是“藏”的法则,是生命归于沉寂的自然规律。
哪怕是化神修士,也无法违抗“天黑睡觉”的至理。
啪嗒。
冷寒烟手中的绝对零度珠失去了灵力支撑,掉落在地,滚出老远。
她那原本挺得笔直的脊梁,慢慢弯了下去。
她那双充满杀意与威严的凤目,此刻眼皮像是挂了千斤重担,拼命打架。
“好……好困……”
冷寒烟身子晃了晃,眼中的挣扎最后化为了一片迷离。
她甚至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狠话,双腿一软,整个人毫无形象地侧躺在了冰冷的祭坛之上。
下一秒。
呼……呼……
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不仅是她。
广场上,数千名原本严阵以待的神宫弟子,此刻就像是中了多米诺骨牌咒语一般。
“当啷……”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刚才还杀气腾腾的执法长老,此刻抱着柱子滑坐下来,嘴角流出了晶莹的口水。
那些精英弟子更是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有的蜷缩成一团,有的四仰八叉,脸上都挂着一种极为安详、甚至带着几分幸福的笑容。
整个冰雪神宫,除了风声,便只剩下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一剑出,万法寂。
这不是杀戮。
这是强制所有人,进行一场灵魂层面的“午休”。
陆雪晴收剑入鞘。
她看着倒了一地的神宫众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安静多了。”
“师尊说的果然没错,万物皆有灵,大家都只是累了,需要睡一觉。”
她转过身,再无阻碍地走向那座巍峨的冰神峰。
在她身后,那位极北霸主冷寒烟,正缩着身子,像只小猫一样,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梦话:
“别……别抢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