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老树下,伍吉已如往日那般,在蒲团上闭目盘坐,布幡斜倚肩头,仿佛自亘古便在此处。
偶尔会有附近的街坊前来,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好奇打量几眼这气质独特的老者。
日头升高,街面渐渐热闹起来。
不远处,一间门脸颇大的茶楼里,此刻正坐着一脸焦躁的富商王德发。
他经营着源河城里,数一数二的绸缎生意。
近日却为一批从南边,水运来的紧要绸缎之事而烦心。
原定三日前就该到的货船,至今已经延迟五日音讯全无。
河道上的事,风云莫测,往年也偶有耽搁,但这次时间着实长了点,让他心头如同压了块大石。
“王东家,且宽心,许是路上风雨耽搁了。”
同桌的友人出言安慰,但这话连他自己听着都觉无力。
王德发烦躁地摆摆手,正要说话,邻桌两个看似寻常茶客的对话,却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那老卦师,当真有点门道。”
一个声音略显沙哑。
“哦?就是每天在老树下那个?”
另一个声音问道。
“可不嘛!”
“前几日李记布行的伙计丢了份契书,急得跳脚,去找他算,你猜怎么着?”
“依他所言,真就在账房架子底下寻着了。”
“这么神?莫非真能掐会算?”
“说不准,反正挺邪乎。”
“听说还不乱要钱,看着给……”
王德发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眉头拧成了疙瘩。
什么神算卦师,不过是些江湖把戏。
可那邻桌的对话偏往耳朵里钻。
李记布行的契书,账房架子底下……说得有鼻子有眼。
王德发心头那点焦躁,像野草般疯长起来,那批绸缎已经迟了五日,再拖下去,铺子里的存货都要见底了。
茶碗被重重放在桌上,溅出几滴褐色的茶水。
王德发盯着窗外熙攘的街面,喉结滚动了一下。
罢了,横竖现在也没别的法子,总比坐在这里干着急强。
他猛地站起身,丢下几枚铜钱,对友人含糊说了句“去去就回”,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茶楼。
看着王富商匆匆离去的背影,邻桌那个看似寻常的茶客端起茶碗,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嘴角那一抹上扬的弧度。
鱼儿总算嗅到饵香了。
这几日让茶客分身刻意,收集这王德发的信息,在其茶楼里散布消息,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王德发循着方才听到的方位,没走多远,果然在街角那棵老树下,看到了那方灰扑扑的毡布。
布幡上“铁口直断”四个字略显陈旧,却透着一股神秘。
那闭目盘坐的老者面容清瘦,布衣素净,周身竟寻不见半分江湖术士的油滑气,反倒像一尊久经风霜的石像,莫名让人心生几分安定。
王德发脚步顿了顿,整了整方才走得急,有些歪斜的衣襟,这才迈步上前。
“老先生。”
伍吉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东主所求何事?”
“想请老先生卜一卦,问一批货的下落。”
“水路来的,原该三日前到,至今没有消息。”
“且容老夫起卦。”
他取出那三枚磨得光滑的旧铜钱,合于掌心,置于额前片刻,手腕轻抖。
铜钱落在毡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翻滚几圈后,呈现出特定的卦象。
伍吉垂目细看,手指在卦象上方虚拂而过,感受着其中蕴含的讯息。
坎水遇巽风,主阻滞拖延;离火微弱,显东南方位有碍。
卦象虽非大凶,却如溪流遇石,迂回难进。
伍吉指尖轻点代表巽风方位的卦象上,缓声开口:
“水道遇风雨之困,略有阻滞。”
“然而离火未熄,货物无损,东主且宽心,三日之内,当有音讯。”
王德发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这话听着不像那些满口打包票的骗子,倒有几分实在。
若真是招摇撞骗之徒,此刻定会夸下海口,趁机诈骗钱财。
这老卦师却只道三日之内,还点出水道阻滞,倒是与常理相符。
王德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二两碎的银子,放在毡布上。
这数目对寻常卦师来说是笔横财,但若能换得货物平安,实在算不得什么。
“若真如老先生所言,王某必有重谢!”
伍吉只是淡淡瞥了眼银子,连手指都没动一下,仿佛那不过是块寻常石头。
这般作态,反倒让王德发心里又信了几分。
“静候佳音便是。”
听着这波澜不惊的回应,王德发拱了拱手,转身离去时脚步竟轻快了些。
虽仍是将信将疑,但心头那块大石,总算轻了了几分。
第二日晌午,王德发正在库房里清点所剩无几的存货,眉头拧成了疙瘩。
绸缎要是再不到,下个月的订单可就全要黄了。
“东家!东家!”
铺子里的老伙计,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满脸喜色。
“像什么样子?”
“气喘匀了好好说话。”
“船到了,咱们的货船到码头了!”
“货物,完好无损。”
“啪!”
王德发手里的账本地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货都完好?”
“完好!完好!”
“刚卸下来的,半点水渍都没有!船老大说是在上游遇上大风,在避风港耽搁了四天……”
伙计急忙回答。
王德发松开手,浑身绷紧的力道突然松懈下来。
他扶着货架站稳,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这些天积压在胸口的浊气都吐尽。
他抬手抹了把脸,这才发觉掌心都是汗。
心口那股揪紧的劲儿突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快。
那老卦师说的三日之内,竟如此之快就应验了。
王德发快步走向码头,亲眼看着伙计们一匹匹清点,那些完好无损的绣品。
伸手抚过光滑的缎面,他心头那块压了多日的大石终于落地。
回铺子的路上,王德发特意绕到钱庄兑了十两雪花银。
经过银楼时又顿了顿,转身进去挑了支成色不错的玉簪。
这般人物,该当重谢才是。
午后,日头偏西,街上行人正多时,王德发再次出现在老树下,脚步匆匆,
这次他脚步沉稳,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
他径直走到卦摊前,声音洪亮,带着几分激动:
“老先生!神了!真是神了!”
这一嗓子,引得周围不少行人侧目。
“今日下午,船行的伙计就来报了信!”
“货船确实在上游遇到了大风浪,耽搁了几天,但货物一点没少。”
“时间、情形,都与老先生所言一般无二!”
他说着,又从怀里取出装着银子和玉簪的锦囊,恭敬地放在毡布上。
“区区谢礼,不成敬意,老先生真乃神算!”
伍吉这才睁开眼,看了看那锦囊,又看了看满面红光的富商,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
“东主客气了,卦象如此,老夫不过据实而言,货物平安便好。”
王德发见伍吉的姿态,却更是敬佩,连连拱手。
“诸位乡亲都听我说,我王德发在源河城做了二十年绸缎生意,从不信这些算命卜卦的。”
“可这位老先生,却是真正的神算。”
他激动地指向伍吉。
“前几日前我那批货船音讯全无,急得我团团转。”
“昨日老先生只起了一卦,便断定水道遇风雨,货物无损,三日之内必有音讯!”
“你们猜怎么着?”
“今日午时货船准时到港,一件都没有损坏!”
“连在避风港耽搁四天的,细节都分毫不差,这般神算,我王德发服了!”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在街面回荡,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卖炊饼的老汉忘了翻饼,茶楼里探出好几个脑袋,连对面布庄的伙计都跑出来看热闹。
伍吉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激动不已的王德发,缓声道:
“东主客气了。”
“卦象如水,顺势而为便是,不过……”
“此后三月,水路多舛,东主若有余力,当更重陆路。”
“谨记老先生指点,老先生我先告辞。”
王德发郑重其事地,拱手作别。
自那日后,前来老槐树下问卦的人,悄然发生了变化。
衣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所问之事,也不再是寻物择日,而多是行商路途、货物盈亏、合伙利弊之类关乎钱财的“大事”。
卦金自然也水涨船高,那毡布上落下的,不再是零散的铜钱,而多是成块的碎银。
伍吉依旧是那副淡漠样子,问卦,起卦,言说。
话语依旧留有余地,却往往能切中要害,或给予方向,或点明风险。
伍吉的名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已从市井街坊,扩散到了城中富商阶层的小圈子里。
而这一切带来的银钱,如同汇入暗河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支撑起更庞大的运作。
林言其他分身的活动范围与打探手段,随之变得更为从容和深入。
南来北往的货船因何迟滞,哪条商路近来不太平,城中哪些富户家中接连请了郎中,乃至官面上一些不易察觉的风向变动……
茶馆里的耳语,市井间的流言,乃至富商酒后无意吐露的秘辛,都化作零碎的讯息,沿着无形的脉络,汇向城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真正的暗流,仍在看不见的深处涌动。
这点微不足道的银钱与名望,不过是让我得以,更清晰地触摸到这凡俗城池的脉搏。
从而能更准确地,窥探那潜藏于其下的的狰狞阴影,到时尽量避开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