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是感染风寒了,我想喝冷水。”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依旧抓着苏青青的手不放,长久地盯着面前人的脸,像是要把人刻在心头似的。
苏青青温柔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轻声哄道:“好,娘娘先松手,臣妾去给您倒水喝。”
卢意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还是慢慢地松开了手,一行清泪顺着眼尾流了下来。
瑜贵妃的动作实在是太温情,和儿时母亲安抚自己的感觉真的好像,好像。
苏青青帮她抚平被角,起身对旁边的宫女吩咐道:“去倒一杯冷水,皇后娘娘要喝。”
听了这话,老太医们先是一愣,然后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悲切和哀伤。
人即将去世的时候,体内正气极度衰竭,“阴不制阳”,引起虚火上逆,导致产生烧心的感觉,就会很想吃喝一些降温的东西。
皇后娘娘……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但是旁边侍候的宫女不明所以,还在小声询问道:“开水房备着有温水,要不奴婢还是倒些热茶来吧?”
就算如今已经是初夏了,然而以皇后娘娘的身体情况,怎么能拿冷水给她喝呢?
苏青青道:“就按照本宫说的去做。”
她侧头看向门口,秦瑞轩正背对殿内众人站在那儿,身穿宝蓝色圆领袍,长发被挽在头顶,用一支玉簪固定住,背影挺拔又孤独。
宫女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端来了托盘。
苏青青接过茶盏,缓步走到床边,温声道:“皇后娘娘,水来了。要臣妾扶您起身吗……”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卢意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已经呈现出失血一般的青白色,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整个人如同睡着了似的,连轻微的呼吸起伏都没有了。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嘴角还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毕竟,卢意最后一个看见的人是苏青青,而不是灭了自己全族的秦瑞轩。
苏青青呆立片刻,把茶盏放到一旁的几案上,然后探出身子,试了试卢意的气息。
彻底没气了。
死了。
她后退几步,慢慢地跪到了地上。
旁边的老太医们见状,也跟着跪下来,殿内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传来了沉闷的叩地声,声声震耳。
秦瑞轩猛地回头,快步走进内室,一把掀开另外半边床帘,从榻尾看了过去———
只见卢意的下巴深埋在被絮里,长长的睫毛垂落着,面容安详,再无半分醒来的可能。
死了。
至此,卢氏一族除了太皇太后以外,满门皆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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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中宫皇后卢氏,温惠端良,淑慎恭和,事朕以敬,抚下宽仁,内辅朕躬无违礼度,外劝亲贤以安宗社,实乃母仪天下之典范。
今大昌二年七月初十日,皇后崩于坤宁宫,寿一十有七。朕心哀恸,辍朝三日,命亲王大臣总理丧仪。
经内阁、礼部等恭拟谥号,谥曰孝谦至纯恭和皇后,着为定谥。
着令天下:文官素服,不鸣钟鼓,祭祀、朝会暂罢;民间禁嫁娶,停宴乐三个月,毋得僭越。
布告四方,咸使知悉。
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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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稳定朝政和百姓,宫中一直对外隐瞒了皇后的病情,只说她身体欠佳,宫务由瑜贵妃代为管理。
所以国母崩逝一事昭告天下以后,群臣皆惊,百姓们也为之而惶惶不安,街头巷尾都开始揣测皇后去世另有隐情。
停灵期间,皇帝应身着素服,亲至坤宁宫祭奠,后宫嫔妃及宗室命妇需在棺材前守灵,为时三十日。
按照规矩而言,嫡母离世,皇子公主们也应该穿重孝守丧。
然而当今圣上只有一位皇子,尚且年幼,所以被奶娘抱去了慈宁宫,由太后代为照顾,特许不用前往坤宁宫祭奠。
灵堂内。
这对于新进嫔妃来说,可谓是个无妄之灾。
她们之中,有人连皇后的面都没有见过,却要稀里糊涂跟着大部队前来哭丧。
年轻的嫔妃们捏着帕子跪在地上,矫揉造作半天,掐大腿、咬手背都试过了,疼是挺疼的,问题是哭不出来啊。
其中一名美人小心环顾四周,忍不住对身边的女子问道:“姐妹,你那张手帕上抹了啥?给我也闻闻。”
白慧哭得满脸通红,眼睛肿得像一对核桃,闻言哽咽道:“什么抹了啥?你饿了?”
“什么跟什么呀。”
美人嗔怪得看了她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哭不出来。你是不是在手帕上涂过辣椒水?效果真好,我看你哭起来都不带停的,给我也试一试。”
总哭不出来也不行啊,作为后宫的妃子,国母的臣民,哪怕皇后和她毫无关系,她也得哭得像死了爹娘一样惨才可以。
要不然万一被有心之人看见了,告到陛下那儿去,那她下次哭的时候,可就真的死爹娘了。
白慧用力地擤了几下鼻涕,把帕子递过去:“虽然我没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你要用手帕对吧?给。”
帕子上还沾着亮晶晶的不明分泌物,美人震惊地看了她一眼,赶紧改口道:“不……不用了,你自己擦吧,我不要了。”
这是哪里来的怪人,难不成还是真情实意为皇后伤心的?
白慧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自顾自哭得肝肠寸断,偶尔还干呕几声。
她不是哭卢意,她是在哭自己。
一个人无依无靠穿越到这个朝代,好不容易苟活到现在,对周围人和事物渐渐熟悉了,也终于适应了。
结果皇后年纪轻轻的,才十七岁就崩逝,一下子把她从虚假的安全感中猛地给拉回了现实———
皇后虽然一直缠绵病榻,但造成其死亡的真正凶手,是皇帝啊。
是杀了国舅满门的皇帝啊。
否则皇后这样虚弱的身体,要死早死了,哪里还会坚持到现在?
可不就是被灭九族的噩耗给打击到了,才一命呜呼的嘛!
就连卢氏这样显赫的家族,得罪了皇帝,也拿上全家的命来赔偿。
那万一她往后不小心犯了什么错,又没有所谓的爹娘,陛下岂不是要直接对着她开刀,把自己碎尸万段?!
想到这里,白慧哭得更伤心了,整个灵堂都能听见她呜呜的哭声。
几位嫔妃借着衣袖的遮挡,朝着这边投来愤怒的眼神:要不要这么装?皇后和你什么关系啊,至于哭成这样?
秦瑞轩正站在众人最前面,听相国寺的和尚们敲木鱼念经,为皇后超度。
结果耳边却完全听不见木鱼声,全是白慧不加掩饰的号哭。
他的眼皮狠狠一跳,立刻就看见身边定力不足的小和尚敲错了拍子,嘴里念的经也劈了叉,差点全盘乱套。
“瑜贵妃。”
秦瑞轩对身边的苏青青低声道:“你把白贵人带出去吧,先回明光宫休息,朕待会儿过去陪你。”
苏青青早先已经流过泪了,现在平复情绪之后,比起难过,更多的还是疲乏与困倦:“好,臣妾先走一步。”
她带着小兰等人离开了灵堂,走之前还把白慧也一同带了出来,往明光宫的方向走去。
服国丧的时候,宫中一律不许轿子、马车通行。
众人顺着宫道慢慢地走,白慧还在哭,但没有刚才那么大声了,手里换了条干净的帕子,正捂住嘴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着。
苏青青让她走在自己旁边,出声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了,斯人已逝,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
“你若是害怕,不如搬到明光宫来,和大家住在一起,总比你那冷冰冰的宫殿要好得多。”
白慧用力搓了搓鼻子,只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垂头丧气地说道:“娘娘,您不懂。”
“我……我不是害怕,我是……”
她想说些什么,却把话死死地咬在舌尖,不敢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面前的瑜贵妃听。
白慧回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还傻乎乎地把瑜贵妃当自己人,不忍心让她死得这么早。
于是把自己穿越的经历全部交代了出来,就差说出祖宗十八代的名字了,那叫一个诚实。
结果人家不仅好好活到了现在,还为大昌生下了健康的皇长子储君。
说不定等到国丧结束了,苏青青就会成为下一任皇后,坐上中宫之位,哪里还需要她来多管闲事?
说不定在这些古人眼里,自己反而是那个犯了癔症的神经病,成天说些二五不着调的话,平白让人觉得敬而远之。
也就是瑜贵妃人美心善,还愿意耐着性子听她胡诌。
要是换个位高权重的贵人,肯定早就把她打入十八层大牢了,说不定,她白慧的坟头草都长到五米高了呢!
想到这里,她抹了把脸,叹气道:“没事,您就当嫔妾说胡话吧。”
见白慧这样愁眉苦脸的,苏青青看破不说破,只是吩咐宫女,去收拾白贵人的行李,带到明光宫来,免得她一个人住害怕。
结果回宫之后,还没等两人坐下,荣妃就紧跟着进来了:“贵妃娘娘,臣妾过来和您说会儿话。”
小兰给几位主子端上茶水。
荣妃还是改不了在草原上养成的习惯,捏着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拒绝了小兰续茶的询问,开门见山地说道:“娘娘,您想当皇后吗?”
“停停停!”
白慧连忙出声制止,紧急避险道:“这个话题好像有些严肃了,要不嫔妾还是先出去吧,只要待会儿用晚膳的时候,娘娘们记得叫嫔妾一声就行。”
三人都是经常凑在一起吃火锅的主儿,荣妃抬头看了看她,淡定道:“不用,你坐。反正你也听不懂。”
白慧:……
好吧,恐怕在除了瑜贵妃以外的所有人眼里,自己都是个好吃懒做,偶尔蹦出几句疯话的傻子。
那确实没什么回避的必要了。
白慧又理直气壮地坐了下来。
苏青青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才反问道:“那你想当吗?”
“想。”
荣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我从陛下还是王爷的时候,就想当他的正妃了。”
“如今陛下已经是大昌之主,我自然也想当大昌最尊贵的女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想让草原的子女也能当上朝廷的官,让他们在京城也能说得上话。”
“那些名门世族一直看不起我们,觉得草原人都是野蛮种,不允许父王在京城建立自己的办事处。”
“可是这样也太不公平了。”
荣妃生气道:“我父王带领草原各部镇守西北,将倭寇抵挡在外,守卫大昌边境的安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而这些个世族却只是在京城里过着自己的安稳日子,领朝廷的俸禄,拼命生小孩,然后把孩子养成什么也不会干的纨绔,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嫌弃我们?”
小兰眼看着几壶茶下去,依旧堵不住荣妃的嘴,便迅速前往小厨房,端来了几碟羊奶糕,放到了桌上。
她笑眯眯道:“荣妃娘娘,请,这是您最爱吃的糕点。”
荣妃到底还是小孩子,很吃这一套,发泄完心中的不满以后,便拿起半块羊奶糕,狠狠地塞进了嘴里。
苏青青把手里的茶水喝完以后,才开口道:“本宫对后位并没有任何想法,若是荣妃你想要,尽力去争上一争便是。”
要她来说,做皇后不好,做贵妃才好呢。
如果当上了皇后,那就要接受全天下的审视,家族太张扬了不行,家族太低调了不行,她本人太规矩了不行,她本人太妖艳了也不行……
皇后只有一个,而大昌所有百姓都是判官,个个翘首以盼,等着挑国母的错处。
所以苏青青要的是权力,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名声。
“只不过,本宫要提醒你一句。”
苏青青又道:“俗话说功高盖主,土谢图汗已经是草原部落的王了,若是他再把手伸到京城来,难免会引起陛下的猜忌。”
“卢氏,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