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御座稍远的席位上,户部汉尚书梁清标与兵部汉尚书宋德宜,此刻正并肩而坐,面前案上的珍馐美酒几乎未动,两人的目光略显呆滞的停留在法坛上那场荒诞的“祈福”法事上。
梁清标三缕长须已见斑白,此刻眉头深锁,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颤抖,宋德宜此刻却面色沉郁,眼神中充满了不甘与焦虑,法坛上白莲教国师刘通海正挥舞桃木剑,踏着怪异的步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御座上的康熙皇帝看得如痴如醉,面色潮红,不时颔首微笑;周遭的王公大臣们则发出参差不齐、尴尬无比却又不得不为的叫好声。这一切,落在梁、宋二人眼中,非但没有丝毫喜庆,反而如同一场加速帝国坠落的可怖癫狂。
两人借着举杯掩饰,头微微凑近,用极低的声音交谈,那音量几乎被殿内的喧嚣完全掩盖,宋德宜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懑与凄凉:“国之祀典,天家重地,竟成了左道巫觋跳梁之所!皇上……唉!”
他终究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非议君上,重重叹了口气:“这大清朝啊,便是挺过这一场场劫难,又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梁清标缓缓放下酒杯,指尖冰凉,他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曾经与他们一同推动改革、如今却大多沉默或转而迎合保守派的同僚,又掠过那些趾高气扬、因与白莲教勾连或本身就是保守势力而愈发得意的面孔,最后落回宋德宜脸上,声音苦涩:“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白莲教登堂入室,摆明了是庄亲王他们推动的,背后是保守派势力越来越大,对皇上的影响越来越深,但说到底,如今这景况也只有靠这鬼蜮伎俩,才能稍稍粉饰太平了。”
宋德宜又跟着叹了口气,目光瞥向正在和索额图低声不知说些什么的纳兰明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语气显得有些愤愤不平:“到底还是纳兰中堂精明,‘官场万花筒’,名不虚传!改革之初,他振臂高呼,俨然领袖。如今眼看事不可为,他立刻就诸事不管,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他那儿子身上。”
“谁叫人家有个争气的儿子呢?”梁清标顺着宋德宜的目光看过去,语气中也是不平:“当年在天津操办燕勇,做的就不错,去了黑龙江,听说也将那蛮荒之地搞得井井有条,之前精奇里江口一战击破罗刹,更是提振士气,南边的报纸上都对此战赞不绝口,听说纳兰中堂安排了几支炮队出关,等明年开春化雪就前往黑龙江城,到时候就要挥师直击雅克萨城,彻底拔掉罗刹人这颗钉子”
“有这么一个有兵有功绩的儿子,只要纳兰中堂不再参与朝中党争,不管是皇上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去动纳兰中堂的国相之位,纳兰中堂还能沾他儿子的光,说不准要留名青史了”梁清标忽然面上一怒,猛地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砸,引得附近几名大臣都讶异而疑惑的扭头看过来:“所以纳兰中堂就不管咱们的死活了嘛!”
“是啊!”宋德宜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股怨气:“他纳兰明珠是有了万全的退路和身后名了!可我们呢?我们这些当年跟着他摇旗呐喊、冲锋陷阵,在整饬亏空、得罪勋贵、推行新政时站在前面的官员呢?他如今一心只管黑龙江的军需钱粮,对他儿子的前程是殚精竭虑,可曾对我们这些旧日同僚、改革干将,有过半分回护安排?”
“白莲教这般肆无忌惮,与教门勾连的保守派气焰日炽,眼看就要彻底压倒我们。等他们完全得势,腾出手来,焉能不对我们这些昔日的‘政敌’反攻倒算?到那时,丢官罢职都是轻的,怕是有性命之忧,家眷亦难保全!”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微微起伏:“更可虑者,朝廷与白莲教这般公然媾和,皇帝倚重妖人,国师登堂入室……这岂是堂堂天朝应有之气象?此事若载入史册,你我身为朝廷命官,革新自救失败,还能说是时势使然,历来改革失败者并不少,青史留名的也不少,可坐视邪教篡夺国体的呢?青史之上,你我又会是个什么名声?”
梁清标被宋德宜这番话说得脸色发白,后背沁出冷汗,但他也是一脸的无奈,只能摇头叹道:“与白莲教联合,那是皇上的心思,皇上要保着大清,保着皇位,做起事来不择手段,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又能如何?形势比人强,奈何?奈何啊!我看还是早些想想退路,找个机会乞骸骨,离开这朝堂漩涡罢了。”
“只怕是我们想要乞骸骨,那些保守派的人,却不愿意放过我们!”宋德宜摇了摇头,闷声闷气的说道:“庄亲王好说,他没必要跟咱们这些小卒子过不去,但米思瀚、塞色黑他们这一类满人大臣呢?这帮家伙和咱们一样,在前头冲锋陷阵,和我们之间结下多少仇怨?梁尚书,你怕是忘了当年京师地震,是如何在皇上面前和他们殴斗的?”
“我们想要退,他们愿意让我们退吗?我们若是退上一步,他们定然得寸进尺!我们若是退下来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手里了,他们愿意放过我们?”宋德宜斩钉截铁的说道:“梁尚书,朝堂党争,不是我们说退就能退的,到如今这局面,我们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梁清标闻言,只觉得宋德宜话里有话,凝眉问道:“宋尚书,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暗中在布置些什么?”
宋德宜默然一阵,轻轻叹了口气,说得很隐晦:“不瞒梁尚书,我身为兵部尚书,和燕勇还有丰台大营的一些军官自然是有接触的,有些人对朝廷和白莲教是颇有怨言的。”
梁清标闻言,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太明白宋德宜这话里的潜台词了,猛地抓住宋德宜放在案下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宋德宜都吃了一惊,梁清标盯着宋德宜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惊恐:“宋德宜,你可不要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