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外的萧瑟,似乎比往年更早地降临了,长江的水面泛着铁灰色的冷光,北风卷过空旷的原野,将最后几片枯叶也扫荡殆尽,露出大地冻硬的、满是车辙脚印和战争创伤的肌肤,然而与这肃杀景象形成诡异对比的,是那份笼罩在武昌城头守军心头、挥之不去的茫然与难以置信,围城数月、攻势一度如同狂涛怒浪的吴军,竟然在一夜之间,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有序的撤退,那景象,更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溃散,尚善在城头用千里镜观察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终于确信,王会的大营是真的空了。待到下午,他派出数股精锐斥候反复探查,确认方圆二十里内已无成建制吴军活动后,才敢下令打开城门,派兵出城接收,去捡拾那满地的“遗弃物”。
黄昏时分,尚善在戈什哈的护卫下,和蔡毓荣一起进入吴军那连绵的营垒之中,营垒的栅栏东倒西歪,壕沟多处被匆匆填平或干脆未加处理,营帐大多还在,但许多被拆得七零八落,显然是仓促间只带走了贵重或紧要之物。
满地狼藉,丢弃的杂物随处可见:破损的刀枪、生锈的箭镞、散落的炊具、甚至还有不少半旧的衣被鞋袜,更显眼的是那些被遗弃的攻城器械,巨大的云梯车歪斜在一边,抛石机的配重箱空空如也,盾车、冲车散落在营区各处,有些明显是被故意破坏,轮轴断裂,蒙皮被划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军仓皇离去后特有的、混杂着生活垃圾、遗留烟火和淡淡血腥的颓败气息。
尚善来到王会的营帐,辕门歪斜,帅旗的旗杆光秃秃地立在那里,象征着主将威严的“王”字大旗竟也被弃于地上,沾满了泥污,帐内同样一片凌乱。文书、地图散落一地,桌椅倾覆,甚至还有打翻的砚台和未喝完的半碗冷粥,显然,主将离去时也是极其仓促,连最基本的情报销毁和物品整理都顾不上了。
尚善走到王会的帅案前,王会竟然连自己的将印都没带走,尚善把玩着这枚还带着战场体温的将印,嘴角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对蔡毓荣道:“蔡抚台,瞧瞧这光景,连主将的大印和帅旗都不要了,这王会……跑得可真够狼狈的,这哪是撤军,简直是逃命啊。”
“大将军所言极是。观其丢弃物资之众,破坏器械之刻意,营盘凌乱之程度,绝非有计划、有秩序的撤退,倒像是……突然接到了什么十万火急、甚至关乎生死存亡的噩耗,不得不立即放弃一切,轻装疾走”蔡毓荣点点头,蹲在地上仔细翻看着一些散落的文书和地图:“要么是荆州那边出了什么意外,要么就是襄阳那边那位吴逆的楚王爷,出了什么意外!”
尚善点点头表示同意,但他如今也只能等消息,便一起翻看起地图和文书来,过了好一阵,鄂鼐急匆匆从帐外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惊、兴奋与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大将军,咱们派往襄阳方向查探的弟兄们回来了,有人俘虏了吴军溃败的军将,有人是半路撞到靖南将军追击的兵马或派来通报消息的塘马,都说吴应麒被其部将柯铎刺杀,柯铎割其首级投奔了靖南大将军,襄阳方向吴军主力已经全线溃散!”
“果然是那位楚王爷出了事!”尚善和蔡毓荣对视一眼,带着一种复杂的语气叹道:“难怪王会会跑的这么匆忙,吴军将官兵卒家眷都在荆州,吴应麒一死,树倒猢狲散!他们在荆州的家眷、老本、根基,全都危在旦夕!所以王会赶忙拖着人马回去护着家眷和家里头的坛坛罐罐了。”
尚善又拿起那枚将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有些唏嘘的叹道:“吴应麒此人,也算是个有本事的枭雄,吴氏宗亲里头,除了那个死在直隶的吴国贵,就属他最能打,但若论权谋理政,吴国贵和他相差甚远,此人是真有登基称帝的本事的,却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真真是盛极而衰,其亡也忽焉!”
蔡毓荣此时也从最初的震撼中迅速回过神来,他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般急速运转,分析着这个消息带来的连锁反应和潜在机遇。突然,他眼中精光爆射,猛地跨前一步,几乎要贴到尚善身上,一把抓住尚善的胳膊,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大将军,天赐良机啊!”
“大将军,荆州有吴应麒留下的高起隆一部,王会退回荆州,再加上收拢的溃兵,起码也能凑个数万人马,这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还有吴应麒那些地盘,可都是富庶之地!吴应麒一死,这些人马群龙无首、人心惶惶,郭壮图若是收到消息,必然立马起兵来夺荆州,若是放着不管,这些人,这些地盘,统统都得落到郭壮图手里去!”
“其次,靖南大将军在襄阳击溃吴应麒主力、得吴应麒首级,已是大功,而大将军您的功劳在哪里呢?若是能够拿下荆州和吴应麒残部,不仅能为朝廷全据湖北,还能壮大自身实力,论功行赏,也不会比靖南大将军差多少!”蔡毓荣几乎失态,一把抓住尚善衣袖:“大将军,事不宜迟,当立即派人去荆州,赶在郭壮图前头,劝降王会和高起隆!”
尚善则略带疑惑的看着激动的蔡毓荣:“蔡抚台,你失心疯了?高起隆也就罢了,王会那是死硬的反贼,死也不会投奔我大清的,怎么去劝降他?就算是想要逼降,咱们和费扬古都是轮番大战,根本没有攻取荆州的余力,怎么逼降?”
“大将军,您还没想通其中的关节吗?若是其他人去劝降,王会他们定然不降,但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蔡毓荣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三人能听见:“他们不会投降我们,但他们可以投降‘那边’啊!”
尚善猛然反应过来,顿时一喜,激动的浑身肥肉都在抖:“快!快回城去!鄂都统,你先快马回城,去尚春酒楼包一间‘庆功’,让毛掌柜亲自掌勺招待,本王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