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噗通。
泵送混泥土的声音。
嘈杂——安静——嘈杂——安静。工地上浇筑混凝土就是这样,何况大体积混泥土,一帮工人穿着胶鞋,踩在钢筋网上。
三班轮换,24小时。
北海的天气热,工地的天气更热。
因为沙砾,更因为大体积混泥土自身化学反应的热度。
夜风还是挺大的,混凝土的馀温在钢筋骨架间缓缓散去。
几千人的海岛区灯火通明,却象一座被铁丝网围住的孤城。
岛上没有超市、没有医院、没有回家的船。
六个月,整整一百八十天,所有人都被困在这片填海而起的人工陆地上,为那座“百万机组”的燃煤发电厂浇筑未来。
可未来太远,现实太近。
起初,大家还能忍。
“疫情嘛,特殊时期。”
“工期紧,节点不能拖。”
“国家项目,咬牙也得上。”
但时间是最锋利的刀。它不砍人,却把人心一点点削薄。
老张是钢筋班的组长,在能建干了三十年电建。
他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视频里老人躺在icu插着管,儿子在电话那头哭,想见最后一面。
老张握着手机蹲在地上,一句话说不出。
请假?不可能。
封控令下,人员只进不出。项目经理说:“你走了,谁带班?整个绑扎进度要停三天。”
就算你回去,每个地方封控15天,你也到不了家。
半个月?
老人能撑半个月吗?
老张红着眼睛上了工。
没人安慰他一句。
项目经理路过时还嘀咕:“情绪影响施工安全。”
不仅如此,还下了通知,建筑工地成了管控重点。
省市区县连续下达命令,重点防范,文档层层加码。
基层要领会文档精神,落实四方责任。
施工总承包单位项目负责人是落实防控新冠肺炎各项措施的第一责任人。
施工总承包单位负责制定防控新冠肺炎工作总体方案,方案要明确各参建单位的职责,制定疫情防控工作的应对流程。
这下epc总包尴尬了,只能强硬按着项目经理,各承包单位项目经理也没辄,只能“一刀切”。
测温,绿码,不能带病上班。
凡是咳嗽的,一律当有病的处理。
施工现场采取封闭式管理。加强出入人员登记管理制度,对外单位人员出入施工现场和生活区、办公区的人员,实行实名制登记。
屁大一点地方,搞“准入制”,分割成“牢房”了。
集体住宿的施工单位,要确保室内空气流通,每天通风2~3次,每次至少30分钟。
每天大家并不是睡醒的,而是一大清早八四消毒液的味道,“呛醒的”。
工作戴口罩,吃饭戴口罩,睡觉上厕所也要戴口罩。
毕竟要,讲卫生,不得病嘛
工作和生活场所设置充足的洗手设施和洗手液或香皂等卫生用品。
门把手、水龙头等都要“卡呲”,“卡呲”,“卡呲”。
杀毒软件啊,天天运行着。
但是,人隔离久了要出问题的。
果然,积少成多。
搅拌站的小李收到妻子离婚协议书,理由是“长期分居,感情破裂”,很快微信拉黑,删除了。
就是调侃他,给你戴个“大绿帽子”。
夜班电工小赵半夜发朋友圈:“我老婆说她梦见我死了,醒来哭了。”
配图是一张棺材。
食堂阿姨偷偷抹泪,她孙女出生三个月了,她连照片都没见过。
而且快六十的人了,天天一帮小伙子过来偷看,自己都能当他们的妈了。
每天做饭,跟她讲黄腔,吹口哨。
怨气像地下水,在地下悄悄汇聚,只等一个裂缝喷涌而出。
终于,在一次凌晨三点半的夜班后,有人砸了卡点摊位。
跟“大白”起冲突了。
“你不是警察,没有执法权。”
“拿个鸡毛当令箭。”
“凭什么关我小黑屋?”
原因就是怀疑,他们感染了“肺炎”,为了避免大规模传播,所以隔离去单间,工地上自己搞得“方舱医院”。
但是,却惹了众怒。
这句话像火星落进干草堆,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怒火。
大家伙包围卡点摊位,砸摊子了,建筑工人们的力气可都不小,就算不用工具,赤手空拳。
几番坚守,卡点的“大白”,一溜烟全跑了。
但是,等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而是,警笛声。
“滴呜”,“滴呜”。
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大家忍不住,宁愿警察来,也不想这帮“大白”,带着绿口罩的人。
众怒了。
大家干脆唱起了“国歌”,“没有党就没有新中国”,有人还分发了小红旗。
警察还是有经验的。
这种事情,不是个例了,城里,村里,社区都存在。
社区干部,公安连同公司领导给工人们开了个会,会议将大家的诉求都记录了,上报给有关部门,领导。
看怎么解决。
但是时间不等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起初只是零星抱怨:“这哪是工地?分明是劳改营!”
后来演变成联名信,三百多人签字按手印,要求轮休、探亲、心理疏导。
管理层震惊了。
基建刘副总召开紧急会议,语气严厉:“这种时候闹事,就是破坏大局!”
龚经理则建议柔性处理:“不如组织些文体活动,发点慰问品,安抚一下。”
可工人不吃这套。
“慰问品?之前答应的月饼到现在都没兑现!”
“文体活动?篮球场都被材料占了!”
更讽刺的是,就在工人们写联名信那天,项目部还在大礼堂搞了一场“奋战百日冲刺动员大会”。
背景板写着:“舍小家为大家,献礼新时代”。
“抢晴天,抓阴天,牛毛细雨当好天;月亮底下当白天,晴天一天顶两天;小雨大干大雨硬干,暴雨钻空干,没雨拼命干。干干干!”
台下坐着的领导西装毕挺,讲完话人溜了。
而台下的工人,穿着沾满水泥的工装,听着喇叭里播放的激昂音乐,只觉得荒诞。
有人冷笑:“当我们夜壶啊,动不动拿出来,撒两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