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纶拉着高拱在酒肆角落坐下,位置隐蔽,但仍有不少探究的目光从四周扫来。
谭纶微微侧身,挡住部分视线,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些许无奈与担忧。
“肃卿兄,您怎么亲自来了?此处人多眼杂……”
高拱也察觉气氛不对,同样压低了嗓门,但语气依旧硬邦邦的。
“逸甫说这边出了异香,闹得沸沸扬扬,王爷心中不安……我过来亲眼瞧瞧。”
他略过裕王的具体事态,只笼统带过。
“唉,你也都瞧见了。”
谭纶摇头苦笑,朝窗外依旧有些混乱的街道示意。
“百姓无知,最吃这套虚的。景王这一手……着实让人头疼。”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附近观察,看得比谁都清楚,这声势造得确实唬人,关键是他们没证据,景王可连王府都没出。
“哼!装神弄鬼,下九流的伎俩!”
高拱目光投向窗外,正看见兵马司指挥王相指挥兵丁将最后一批百姓驱离,嘴角泛起冷峭的弧度。
“这等把戏,一旦戳破,便是万劫不复!届时看他如何收场!”
高拱冷笑起来。
“道理是如此……可肃卿兄,如今的问题是,谁来戳破?如何戳破?谁又敢戳破?”
谭纶叹了口气,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
“陛下笃信丹道,视长生为毕生所求。凡是沾了仙缘、祥瑞边的事,只能信其有,不可疑其无。质疑此事,便是质疑陛下的道心与慧眼,其罪……非同小可啊!”
谭纶脸色阴沉,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不能戳破的。
高拱脸色阴郁,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实在难以下咽。
“说真的,景王这一招,虽说是险棋,却也真是……出人意料。能想到以此破局,还能闹出这般动静,这还是咱们认识的那个莽撞跋扈的景王么?”
谭纶目光复杂地望向远处那座沉寂而神秘的王府,他的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剔与……隐约的佩服。
“管他是真开窍还是背后有人指点!”
“既已摆下擂台,便没有不接招的道理。我这就去连络几位相熟的御史,景王府外聚众滋事,异象惑民,已扰皇城清静,有碍治安,弹劾他一个行为不谨、招惹是非总不为过!先把他这刚起来的名声打下去再说!”
高拱猛地收回目光,眼中厉色一闪。说罢,他就要起身。
“肃卿兄且慢!”
谭纶连忙按住他手臂,力道不重,却带着坚决。
“此事牵涉甚广,不宜操之过急。咱们还需从长计议,至少……先回府与王爷、徐阁老商议后再定行止。如今局势微妙,一步踏错,恐授人以柄,反陷王爷于不利。”
高拱动作一滞,看了看谭纶恳切而郑重的眼神,又环视周围那些看似饮酒喝茶、实则竖着耳朵的各方耳目,强行压下心头急躁,重重哼了一声:“也罢!先回去!”
两人不再多言,迅速起身离开酒肆。
他们这一动,仿佛是一个信号,酒馆内其他几桌客人也纷纷结帐起身,各自朝着不同方向散去,如同水滴导入京城纵横交错的街巷之中。
裕王府,前殿。
当高拱与谭纶回到府中时,只见次辅徐阶已然端坐殿内,正与裕王说着什么。
陈以勤陪坐一旁,神色沉静。
裕王脸上尤带着几分未散的不安,见到高拱回来,眼睛立刻望了过来。
“王爷,阁老。”高拱与谭纶上前行礼。
徐阶面容略显疲态,这几日严嵩称病,内阁重担几乎全落在他一人肩上,耗神不少。
但他见高拱二人回来,脸上依旧浮起那惯常的、温和而看不出深浅的微笑:“肃卿,子理,回来了。外间情形如何?”
谭纶看了一眼高拱,见他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便上前一步,将景王府外所见,从异香弥漫、百姓聚集,到兵马司驱散人群,条理清淅地复述了一遍,言语客观,未加过多个人臆断。
徐阶静静听完,手指在茶杯沿上轻轻摩挲,脸上笑容未变,只是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景王殿下……还是年轻,心性急了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着热闹,却不知高处不胜寒啊。这般急切地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未必是福。”
徐阶语气平淡,仿佛在点评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
“徐阁老,依我看,不能再放任下去!我已想好,可连络几位御史,就以此番聚众滋事、异象惑民为由,弹劾景王行为失当,扰乱京城!至少要先压一压他这陡然起来的气焰!”
高拱却耐不住这温吞水般的态度,直接道。
“肃卿,弹劾需有实据,更需切中要害。”
“景王闭门清修,何来‘蛊惑’?百姓自发围观,乃愚民猎奇,与亲王何干?兵马司维持秩序,乃是本分。以此为由上奏,非但难以动摇景王分毫,反易让陛下觉得我等小题大做,甚或……有攻讦陛下所好之嫌。”
徐阶抬起眼皮,看了高拱一眼,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缓。
“难道我们就坐视不理?如今市井已有传言,将那异香称为祥瑞仙兆!景王原本狼借的声名正在回暖!”
“若任其发展,岂不是养虎为患?待其羽翼渐丰,再想遏制,恐为时已晚!”
高拱眉头紧锁,声音不由得提高。
“虎?”
徐阶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看向高拱,目光深邃。
“两虎相争,这不就是当今的朝堂么?朝堂平衡现在还不能打破!”
高拱闻言,心头一震,眼中光芒急速闪铄。
他并非不懂权术,只是一时激愤。徐阶的话,如同冷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嘉靖皇帝的制衡之术,他当然清楚。
裕王与景王,正是皇帝手中那两根互相牵扯的线。
若清流这边贸然出手,想要彻底压垮景王,打破皇帝精心维持的平衡,那么首先触怒的,恐怕就是那位深居西苑的至尊。
见高拱神色变幻,沉默下来,徐阶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转而看向面露焦色的裕王,脸上重新浮起令人心安的微笑。
“王爷不必过虑。眼下我们最紧要之事,仍是静待王妃安产。老夫前日特意问过太医院院使,王妃脉象平稳有力,所怀……极可能是位世子。”
“果真?!”
裕王朱载坖脸上的焦虑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眼中放出光来。
陈以勤、谭纶等人闻言,也是精神一振,面上露出喜色。
若裕王妃真能诞下皇孙,那便是大明正统延续的明证,在“国本”之争中,将是无可比拟的重磅筹码!什么仙丹、异香,在皇嗣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院使亲口所言,当有七八分把握。”
徐阶微笑着点头确认,随即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稳而笃定。
“至于景王那边……他闹得越欢,盯着他的人就越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京城里,看他不顺眼、怕他起来的人,可不止我们。有些事,何须我们亲自出手?自有那按捺不住的,会去试试水温,碰碰石头。”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浅浅呷了一口,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