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闯祸!”
谭纶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和凝重。
“是……据说景王殿下前几日病重昏沉时,梦中得遇神人,授以无上丹道秘法!如今殿下病体已然痊愈,宣称要效仿陛下,开炉炼丹,修身养性!”
“什么?炼丹?!”
朱载坖失声叫道,刚才那点绮念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他或许在政务军国上缺乏雄才大略,这是性格使然,但在这深宫王府中长大,对父皇的脾性、对朝堂的风向,却有着天生的直觉
炼丹!
这两个字,在嘉靖朝,有着非同寻常的重量!
它不仅仅是父皇自个的痴迷,更隐隐成了一种“政治正确”,一种接近天颜、揣摩圣心的独特途径。
聪明人都知道丹道长生虚无缥缈,但都只敢奉承,朝野上下没人敢挑破。
老四……那个一向只会逞勇斗狠、只会惹麻烦的弟弟,怎么会突然想去炼丹?!还扯出“神人授术”的由头?
“王爷,此事非同小可啊!此前景王纵马伤人,惹得百姓民怨沸腾,陛下罕见重罚,景王禁足减俸,其声望已是一落千丈。”
“我等暗中已经连络朝中正直之士,只待皇孙殿下平安降生,便可借喜庆之势,再次上奏,恳请陛下早定国本……那时,即便陛下不悦,也多少会顾及天伦与舆情。”
谭纶看着裕王骤变的脸色,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继续沉声道。
“可如今,景王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神人授术,往玄虚里说,可大可小,但效仿陛下炼丹,却是直指圣心!”
“若他真以此为由头,做出些姿态,甚至炼出些名堂,引得陛下注目乃至欢心……我们之前的筹划,恐将生变!”
“王爷,景王此举,分明是意图扭转颓势,甚至……直指大位啊!我们万不可等闲视之!”
谭伦顿了顿,声音更低,也更急切。
朱载坖听着,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
他性格软弱胆怯,不善争斗,但并非愚蠢。
谭纶的分析,句句敲在他的心上,但他又敢冒然去对抗。
父皇对长生的追求近乎疯魔,对“同道”之人总会另眼相看。
严嵩父子不就是靠着一手好青词和善于逢迎圣意,才权倾朝野这么多年吗?如今老四想直接“炼丹”,这是抄近路,是作弊!
恐慌之后,便是一阵茫然无措。
让他去和弟弟比拼炼丹?且不说他毫无兴趣,就算有,他也不敢保证比老四做得更好,何况老四还有那玄之又玄的“神人授术”光环。
“这……这该如何是好?”
朱载坖有些慌神地看向谭纶,又象是想起什么,猛地提高声音对着殿外喊道。
“快!快去请徐师傅!请高师傅来议事!快!”
他需要求助智囊,需要那些总能为他剖析时局、指明方向的师傅们。
老四不按常理出牌的这一招,让他感到了真切的威胁。
这不再仅仅是兄弟间的龃龉,而是可能动摇他储位之望的惊雷。
书房内,香气依旧,茶盏已凉。
李彩凤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只留下心神不宁的裕王和面色凝重的谭纶,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注定不会平静的商议。
不多时,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高拱高大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如今是裕王府的侍讲学士,常驻府中,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
未及通传,他便径直而入,脸上惯有的刚硬线条此刻绷得更紧,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寒霜。
“究竟是何情况?景王要效仿陛下炼丹?”
高拱一进书房,锐利的目光便如刀子般射向谭纶,语气冲急,甚至一时无暇向起身相迎的裕王行礼。
他性格刚直急躁,遇此突变,心中焦灼远胜旁人。
“高师傅,消息是从宫里靖妃处传出的,整个后宫都知道了,如今京城已传得沸沸扬扬,假不了。”
谭纶面色凝重地点头,肯定了高拱最坏的猜测。
卢靖妃是景王的生母,那里传出的消息绝对可信,而且现在已经传遍全城。
“砰!”
高拱一拳砸在身旁的花梨木高几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他胸膛起伏,咬牙切齿。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神人授术!没想到,竟被他误打误撞,寻到这么一条直通帝心的捷径!”
“我们处心积虑,引导言官弹劾,好不容易让他在陛下和百姓面前坏了名声,这一下……怕是要前功尽弃!”
高拱深知嘉靖帝对丹道的执着,任何与此沾边并能引起皇帝兴趣的人和事,都会变得极其棘手。
“高师傅息怒……或许,或许这只是四弟病中胡话,当不得真?又或者……是严阁老在背后指点?”
裕王朱载坖被高拱的怒火吓了一跳,跟着开口分析起来。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自己的弟弟朱载圳绝对想不出如此巧妙又切中要害的策略,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位老谋深算的内阁首辅严嵩在幕后操盘。
“不可能!”
一个沉稳而略显苍老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截断了裕王的猜测。
众人望去,只见次辅徐阶不知何时也已赶到,他穿着寻常的居家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的青色比甲,步履不急不缓,仿佛只是来参加一次寻常的聚会,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中,闪铄着洞悉世事的精光。
“徐阁老!”
裕王连忙再次起身,语气中多了几分依赖与敬意。
谭纶与高拱也拱手为礼。
“徐公何出此言?景王素来急智不足,行事鲁莽,贪婪成性。”
“此番梦遇神人、欲效父皇炼丹,步步皆契合圣心,若非严阁老这等深谙陛下心思的老臣在背后筹划指点,仅凭景王自身,如何能有此精准算计?”
谭纶疑惑问道,他不相信景王能想出这种计策。
徐阶缓缓走到一张空着的扶手椅前坐下,因为屏退了仆役,谭伦很积极的送上一杯茶。
徐阶笑了笑,端起茶盏,却不急于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仿佛在斟酌词句,又象是在安抚众人稍安勿躁。
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恰好与高拱的急躁形成了鲜明对比。
裕王原本悬着的心此刻也似乎落了下来,徐阶如此沉稳,可能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