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的土坯瓦房坐落在青石村外围。
次子叶长川正蜷坐在门边的小马扎上，枯瘦的手指捻着一页泛黄卷边的旧书。
西斜的日头下，他的颧骨被映照得轮廓分明，在侧脸拉出一面阴影。
忽而，灶房门口的布帘被掀开，扎着羊角辫的叶长灵跑了出来。
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粗布麻衣，显得身板更加单薄，唯有一双乌黑的眸子异常明亮。
叶长灵跑至门口，踮着脚踩在门坎上，伸长了脖子，朝门前那条土路的尽头张望。
没见到期盼的身影，她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声音带着失落：
“二哥，爹爹和大哥还没回来吗？”
叶长川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微微仰头，看向幼妹，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你今日都问第五遍了。”
他瞥了眼天色，见日头西落，猜道：“应是快回了。”
叶长灵撅起嘴，闷闷不乐的踢了一下门坎：“每次都不肯带我”
这时，灶房里传来母亲秦氏的声音：
“长灵，去外面挖些草根来。”
叶长灵闻言，小脸一苦。
仿佛那草根煮水的涩味已漫上舌根，胃里一阵翻腾。
“又是草根二哥，咱们啥时候能喝上米粥啊？”她细声嘟囔着。
叶长川放下书，满脸温和道：“等父亲和大哥带着猎物回来，便有了。”
“每回都这么说”
叶长灵小声抱怨，不情不愿地挪下门坎，慢吞吞地朝屋外走去。
叶长川望着幼妹的背影，出言叮嘱：“莫走远”
可话音未落，却戛然而止。
他蹭的站起身，目光望向土路的尽头。
在拐弯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身影正佝偻着腰，奋力拖着身后地上的重物，朝家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叶长灵刚迈出两步，也猛地停住。
待看清来人，她的小脸瞬间被喜悦填满，脆生生地嚷着：
“是爹爹！爹爹回来了！”
话音刚起，小小的身影象是脱缰的野马，撒了欢的跑去。
“灵儿，慢点跑！”
叶长川连忙将书小心搁回马扎，快步追了上去。
叶源盛转过熟悉的弯道，家就在眼前了。
他抬起头，望见门口飞奔而来的两个孩子，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容。
然而，这笑意刚爬上嘴角，长子奄奄一息的模样便刺入脑海。
他心头一抽，下意识垂下眼帘，避开了两个孩子的目光。
叶长灵小脚迈得飞快，一头就想冲进父亲怀里，却在距离几步之时，陡然停住了步子。
她的目光被父亲身后的野猪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双杏眼瞪得溜圆，闪铄着惊喜的光芒：
“爹！这是啥？”
她边好奇的询问，脚步不由自主地绕开父亲，凑近了后方的野猪尸体。
此时，叶长川才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前。
仅仅十馀丈的距离，便让他本就蜡黄的脸色，又添几分苍白。
当他看清父亲身后之物是头野猪时，瞳孔骤然一缩，脸上扬起喜色：
“爹，你们猎到野猪了？”
“你们”二字出口，他便朝后方转弯处张望，查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呢？还在后头？”
次子的问题如同一根尖刺，狠狠扎进叶源盛的心头。
他面色一白，嘴唇翕动，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将头压得更低了。
叶长灵听到二哥的问话，也抬着下巴，瞅向后方，小脸上满是困惑：
“对呀，爹爹，大哥呢？咋没一起回来？”
父亲那极不寻常的反应和神色，让叶长川心脏一抽。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炸响。
“嗡”的一声，他只觉眼前有些发黑。
叶源盛喉咙好似被堵，一个字都无法出口，更不敢去看次子和幼女的目光。
他低着头，紧了紧肩头的麻绳，迈开步子，上身奋力向前一顶，拖动身后的野猪尸体。
“先回家。”
叶源盛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他踏着沉重的脚步，从呆立的次子身边擦过。
叶长川仿佛被钉在原地，浑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象溺水者般猛的喘过一口气。
他艰难地转过身，目光追随着父亲那仿佛要垮掉的背影，又缓缓回头，望向幼妹。
叶长灵仍站在原地，固执地踮着脚，伸长脖颈，眼巴巴地看着后方土路的转弯处。
“灵儿”叶长川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斗。
他走上前，轻轻拉住幼妹冰凉的小手：“我们回家。”
年幼的叶长灵尚未能读懂父亲脸上那化不开的沉默，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用力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执拗：
“不嘛！大哥还没回来呢，灵儿要在这里等着。”
叶长川握着幼妹的手一紧，嘴角极力扬起一抹笑意：
“大哥晚些回来我们回家等。”
叶长灵小嘴一瘪，不情不愿地被拉着往家中行去。
叶源盛拖回来的野猪，本该给家中带来喜悦，此刻却笼上了一层阴霾。
灶房内，压抑的寂静被打破，秦氏的啜泣声从布帘后钻出。
叶长川背靠着灶房门外的土墙，摒息凝神地偷听着里面的动静。
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密林中的遭遇。
当他亲耳听到大哥的死讯时，整个人象是被抽空了魂魄，眼中空洞无神。
又闻父亲竟将大哥的尸身独自留在马蹄上的破庙里，叶长川心底窜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冲动。
他猛的转身，不顾一切地朝大门外冲去。
“哐当！”
门边的小马扎被慌乱奔出的脚步绊倒，那本叶长川爱不释手的泛黄旧书也掉落在地。
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片刻后。
被叶长川特意寻了个借口支开的叶长灵，正抱着一大捧草根回来了。
她踏入堂屋，却未见二哥踪影。
此时，灶房里陡然传出父亲低沉而急促的声音：
“我现在就去将他带回来！”
布帘唰的被用力掀开，叶源盛脸色铁青的快步走出。
第一眼便看到了怔怔站在堂屋中的幼女，以及那本散落在地的旧书。
他心头猛的一沉，一种不详的预感在翻涌，忙问：“你二哥呢？”
叶长灵茫然地摇着小脑袋：“二哥让我去挖草根，说今晚炖肉吃。我回来他就不见了。”
叶源盛的眼角再次扫过那本旧书，心中断定是次子偷听到了灶房里的谈话。
想到叶长川那羸弱的身体，他脸色骤变，拔腿便朝屋外冲去。
“爹，你去哪？”
叶长灵看着父亲急切的背影，急忙喊道。
“去接你大哥！”叶源盛头也不回地喊着。
可刚冲出门口两步，他猛的想起回村路上遇到的王家兄弟，当即刹住脚步，忙回头叮嘱幼女：
“你和娘亲在家等着，将门窗都关严实，莫要给人开门！记住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而去。
叶长灵抱着怀中的草根，呆呆地望着父亲远去的方向，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灶房里传出母亲压抑的抽泣声，让她缓缓回过神。
再也顾不上去想父亲和二哥，迈开小脚便朝灶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