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公堂庭院内，杨旭坐在茶台前独自品茶。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杨旭转头看见陈黑仔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位穿着暗青色长衫，身形清癯的老者。
老者约莫六十岁上下，面相精明，嘴唇上方一颗长着毛的黑痣尤为显眼。
陈黑仔指着老者，语气躬敬：“阿旭，本来想引荐你见我们坐馆大佬，但他临时有事去了纽约。”
“这位是堂口的‘纸扇’，陈师爷，大佬不在，堂口里的事他说了算。”
杨旭起身，迅速来到陈师爷面前伸出手。
“陈师爷您好，我叫杨旭，字汉扬。”
陈师爷没搭理，只是绕着杨旭走了两圈，用精明的眼神不停扫视，手指还有意无意捻着长毛。
“来人，把这个小子给我绑了！”
命令下达，门外立刻冲进来几个壮汉。
陈黑仔当即拦在杨旭身前，面带不解地质问：“师爷，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旭是我的救命恩人！”
陈师爷冷哼，毫不客气反驳：“黑仔，你重情重义是好事，但在堂口里，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
“你看他皮肤白净，手掌没茧，发式新潮，言谈举止间哪有半分底层人的窘迫？”
“而且刚刚面对我们，心跳都没乱半分，这分明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探子！”
“我问你，他是哪里人，什么来头，你搞清楚了吗？就敢往堂口里带？”
杨旭默默听着，也注意到陈师爷没有任何变化的脸。
不愧是能当上师爷的人物，这份观察力和警剔心确实远超常人。
陈黑仔性格直率，重情重义，把自己引荐给大佬，确实是真心想报答救命之恩。
而这个陈师爷，老谋深算，凡事都得从堂口的利益出发，怀疑也合情合理。
自己的样貌和气质，在这1937年的唐人街里，确实是个异类。
想通了这点，杨旭不慌不忙，对着陈师爷拱了拱手。
“师爷明察秋毫，小子佩服。”
随即话峰陡转，语气从容不迫地开始编造自己身世。
“家父原在广州经商，略有家资，小子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只是时局动荡，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漂洋过海，来这金山谋条生路。”
“我们家训教会我，藏锋守拙，遇事不慌。”
“读圣贤书，求的是明辨是非、临危不乱的底气。”
“如今孤身闯旧金山，凭的不是皮囊，是能在这乱世里活下去的脑子。”
“师爷若不信，可考我广州商道规矩，或问旧金山码头关税利弊，小子不敢说精通，却也能对答如流。”
“至于发式衣着，不过是上岸时换的干净行头，总不能带着逃难的狼狈，让白人看轻华人风骨。”
陈师爷捻着黑痣上的毛，沉默不语，指腹的摩挲却越来越慢。
这后生不简单。
先是坦然受了自己的诘难，不卑不亢，反倒是先捧了自己一句，既给足了堂口的面子，又没丢了自己的分寸——这份察言观色的通透，绝不是普通逃难的富家子弟能有。
他有智、有节、有胆，若是真心留在致公堂，可比十个只会耍狠的壮汉管用多。
这样的人，若不是探子，那便是老天爷送上门的助力。
陈黑仔在旁边帮腔：“师爷，阿旭不是坏人！要不是他，我早死在巷子里！”
师爷最终摆了摆手，让那几个壮汉退了出去。
“这样吧，”陈师爷看着杨旭，“我听黑仔说你有勇有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愿意给你个机会。”
“但是口说无凭，‘金宝’和‘长乐’两个d档，还有隔壁街的绮云书院，原本是致公堂的地盘，现在被福安堂占了去。”
“你能把这三处地方拿回来，证明你的本事不止是嘴上说说。”
“那这三处就交由你打理，每月红利你占两成。以后若能再立大功，堂口专门为你开一个‘山主’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杨旭有些许意外，这手笔可不小。
他也发现陈黑仔正咧着嘴笑，还不断使眼色。
果然跟杨旭想的一样，陈黑仔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就因为救命之恩，敢拿自己的前程担保铺路。
“敢问师爷，可有时间限制？”杨旭平静问。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陈师爷伸出七个指头，“七天之内搞定，如何？”
“没问题。”杨旭干脆利落答应下来。
事情谈妥，陈师爷便径自离开，似乎还有别的事要忙。
陈黑仔兴奋走过来，拍了拍杨旭的肩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钞票，塞进杨旭手里。
“这是五十块钱，你先拿着花！兄弟我这条命，可不止这个价！”
五十美元！
这笔钱足够普通华人家庭在这里生活好几个月。
“人手方面你不用愁，”陈黑仔勾住杨旭脖子，亲热得跟亲兄弟似的，“我手底下有几十号过命兄弟，你随时可以调动。”
“谢了，黑仔哥。”
当杨旭走出堂口时，巷口，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焦急张望着。
是陈伯。
看到杨旭出来，陈伯赶忙迎了上来，小声地问：“后生仔……他们……有没有给你钱？”
很真实，底层人最关心的还是钱。
杨旭笑笑，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美元递过去：“那还用说？走吧，我从不说谎。”
陈伯看着手里的钱，激动得手都在抖：“烧鹅！我……我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没吃过烧鹅！”
……
第二日。
杨旭直接调用了陈黑仔拨给他的精壮打手，去给金宝、长乐和绮云书院的管事送纸条。
纸条上的内容简单明了，甚至有些狂妄。
【明日午时，三处地盘交还给叫杨旭的青年。若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厉飞羽也略懂些拳脚。】
之所以选择简单粗暴的方式，不是因为没脑子，而是时间不等人。
今天是七月七号。
是后世所有中国人都难忘的日子。
最迟明天，消息就会通过报纸传遍旧金山。
到时整个唐人街，乃至全世界的华人社团，都会把精力投入到抗争的洪流之中。
华侨们也会组织募捐筹款、输送物资。
杨旭必须用最快速，最震撼的方式，在唐人街打出名号。
因为他要做的，远不止是当个堂主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