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旧金山!”
“不过……呃……消息好象不太好。”
“西班牙共和军发起布鲁内特战役…罗斯福新政遇阻,失业率再度抬头……”
广播的另一头,杨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还在为下一顿吃什么发愁。
“听得懂吗,后生仔。”
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杨旭转过头,看到陈伯正叼着根劣质的卷烟,烟雾缭绕中,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显得愈发模糊。
“就随便听听……”杨旭轻声回答。
陈伯不屑地啐了口唾沫,并将烟屁股在墙上摁灭,小心地收进破旧的铁皮盒里。
“听这些,不如多想想今晚的肚子怎么填饱。”
杨旭没有接话,他知道陈伯不是在说笑。
来到这个时代第2天了,杨旭这个21世纪的商学院毕业生,还没从掉进下水道就穿越的荒诞中完全回过神来。
周围的一切,都象褪了色的老式电影。
街上跑着老式福特汽车,男人们戴着礼帽,女人们穿着收腰长裙,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海风混合的味道。
而杨旭所在的唐人街,味道则更加复杂。
药材、腌鱼、劣质烟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鸦片味。
“后生仔,你长的白白嫩嫩,应该是个读书人吧?”陈伯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杨旭。
“不象我们这些烂命,天生就是给阎王爷垫脚用。”
杨旭看着陈伯,这个老人佝偻着背,花白的辫子垂在身后,象一截枯死的藤蔓。
“陈伯,您是什么时间来的三番市?”
陈伯眼神飘向了远方,仿佛看到过往的种种。
“那年是同治十年,我才八岁,跟着乡里人被当成猪仔卖过来。”
“船上的人说,这里遍地是金子,随便挖挖就能发财回乡。”
老人说到这,嘴角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结果呢?金子没看着,命差点丢在内华达山脉里。”
杨旭注意到,陈伯在说“内华达山脉”的时候,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青筋在干瘪的皮肤下突突直跳。
“修铁路,知道不?”
“刚开始修的时候,还有爱尔兰人、俄国人、墨哥人以及黑人。”
“后来,这些人嫌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就全罢工!”
“只剩下我们华人,任劳任怨,撑到最后。”
“我跟你说,内华达山脉那鬼地方,冬天雪能埋到屋顶,夏天太阳能把石头烤化。”
“我们华人就拿着生锈的锤子和凿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悬崖峭壁上凿出一条路来。”
“放炸药的时候,白人见我们身材矮小,就让我们背着炸药进洞。”
“可那些炸药质量很差,我亲眼看见隔壁村的阿东,被炸得飞起来,连个尸首都找不着。”
陈伯的声音变得低沉,象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每个字都仿佛带着血。
“人们总说每一根枕木下面,都埋着一个华工的冤魂。”
“后生,这话一点不假。”
陈伯慢慢地卷起了自己的左腿裤管。
裤管下,是狰狞的、早已和血肉长在一起的伤疤,像条丑陋的蜈蚣,从脚踝延伸至膝盖。
“那次塌方,石头滚下来,半条腿差点没了。”
“工头过来看了眼,就跟拖死狗似的把我拖到旁边,然后冲着其他人喊,‘别他妈的愣着,继续干!’”
“后来呢?他们就这么不管了?”听闻这段历史的杨旭呼吸都变得沉重。
“管?”陈伯冷笑起来。
“多亏了几个同乡,拿草药给我敷着,才捡回这条烂命。”
“他们说我这腿废了,干不了活,就把我给撵了。”
“一分钱没给。”
“一分钱都没给!”
老人重复时,声音陡然拔高,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两团愤怒的火。
“我们为他们的‘美国梦’做了那么多贡献,可现在呢?”
“从《法案》到现在的狗屁新政,哪样是为我们华人考虑过?”
“工会说我们抢了饭碗,政府说我们是低贱的人种,工厂宁愿招黑人、墨西哥人,也不要我们!”
“你说我们怎么活?啊?你告诉我怎么活!”
陈伯的情绪彻底失控,抓住杨旭的肩膀,干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杨旭的肉里。
杨旭能感受到老人身体里那股积压了半个多世纪的屈辱和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但现在他能做的,就是用心倾听这段血泪史。
良久,陈伯松开了手,整个人象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在墙上,剧烈喘息着。
“所以说,我们华胞要懂团结!”
“今晚有个来钱的道儿,敢不敢去?”
“什么道儿?”
“胜合堂和致公堂,要在都板街‘讲数’。”
“你跟我去,就站在那儿,喊喊口号,装个样子就行。”
“完事,就能拿到18美分。”
18美分。
在这个年代是可以买一磅猪肉的存在。
猪肉在这个时期,对于底层华人来说,那可是奢侈品!
杨旭要做的,仅仅是去当个人肉背景板。
这钱挣得够轻松,也真够悲哀。
“为什么要去给他们撑场面?”杨旭问。
“不给他们撑场面,就得饿肚子。”陈伯说得理所当然。
“在这唐人街,你不靠堂口,就什么都不是。白人不让你进工会,自己人开的铺子,能有几个活计?”
“想吃饭,就得听话。”
“走吧,再晚,位置就被人占了。”
陈伯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在潮湿的雾气里,显得格外单薄。
杨旭思索了会,很想说自己想靠做生意发家。
脑中甚至闪过swot分析、蓝海战略这些商学院的金科玉律…
可这些在商学院里被奉为圭臬的理论,在陈伯血淋淋的讲述和“排华法案”的铁壁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没有身份,没有人权,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是奢望,谈何发展?
这穿越,简直是地狱开局。
“咕噜咕噜——”
杨旭捂住肚子,无奈摇了摇头,只能选择跟上。
两人穿过狭窄、湿滑的巷子,头顶是密密麻麻的招牌和晾衣杆。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石板路,积水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越靠近都板街,气氛就越是凝重。
杨旭发现街道两旁的店铺早早关了门,只有些胆大的人,从门缝和窗帘后面,偷偷向外窥探。
都板街上,已经站了两拨人。
相隔十几米,对峙着。
左边是胜合堂的人,手臂绑着黑带。
右边是洪门致公堂的人,手臂绑着红带。
但个个穿着深色的对襟褂,手里或拎着铁棍,或藏着短刀,脸上挂着凶狠又紧张的表情。
冷风吹过街道,卷起几片废纸发出“莎莎”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伯领着杨旭走到和致公堂的小头目面前。
“菠萝仔,我带了个后生来。”陈伯看了眼杨旭,又靠近菠萝仔低声道,“别忘了3美分的人头费,这人可是我废老劲拉来的!”
那个叫菠萝仔的瘦高个瞥了杨旭一眼,眼神里满是轻篾。
“懂规矩吗?”
“懂,懂。”陈伯连忙点头哈腰,“站着,不乱动,不乱说话。”
“行吧。”菠萝仔不耐烦地挥挥手,“站到队尾去。”
陈伯拉着杨旭,挤进了人群的末尾。
接着从旁边的箱子里,抽出一根半米长的铁管,塞到杨旭手里。
“拿着,拼人数也要专业点。”
铁管入手冰凉,沉甸甸的,那股金属的质感,让杨旭清醒些许。
他不再是那个在图书馆里研究商业案例的学生。
而是唐人街里,一个为了18美分,就敢拿着铁管跟人对峙的底层华人。
既然来了。
来到这个华人最没有尊严的时代。
就绝不能任人宰割,苟延残喘。
必须要做点什么。
想到这,杨旭决定要给今天这场对峙,弄点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