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跟着舅母阿系走进缘一大人的房间。
和走到大人身边去絮絮叨叨嘘寒问暖的舅母不同,她低着脑袋轻脚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将怀里的两个风筝拿出来,小心地挂在原本的位置。
那是两个灰扑扑的小风筝,配上家主古制的屋内装饰倒是不怎么奇怪。
在刚大学毕业的诗看来,整个继国老宅都是灰扑扑的,无论家里的佣人们怎么努力打扫,都弥漫着一股古旧的味道。
类似书本一直放在角落不晾晒,里头生出咀嚼纸张的虫子来。
老宅的廊道下也是,两三天不看,稍加疏忽,潮气滋生,就会钻出一丛一丛的蘑菇。
诗本来是非常活泼开朗的人,话很多,有无与伦比的分享欲,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从早到晚都能说个不停,同行的朋友要捂住耳朵让她休息一下才会告一段落的超级大话痨——这样的毛病在毕业后回到继国家,一下子不治而愈。
抚养她长大的舅母会严肃地告诉她:
“小诗,安静!你要像淑女一样说话!”
“你吵得我脑袋都开始疼了。”
“是是是,我知道那些事情非常有趣,可是你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吗?我等会儿就去检查……”
“不该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的,真是的……尽说些异想天开的事!”
诗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因病去世,孤苦无依的她只好来到京都投靠舅舅。
舅舅和舅母都是好人,在明白她的遭遇后温柔地接纳了她,这些年来也是舅舅舅母一直努力支持着她的学业,供养她完成大学课程。
诗非常感激两位长辈。
但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所谓的年纪、代际产生的沟壑吧,现代社会叫做【代沟】的东西,在她大学毕业回到家以后,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舅舅舅母之间……观念的差异非常大。
繁华的东京都市,与古朴安宁的京都旧都之间,差异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只是口角啊、习惯啊、生活差异什么的,她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入乡随俗,好歹是在京都长大,她认为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都无关紧要,没什么大不了,直到——
“小诗,你在那里磨磨蹭蹭地干什么?”
舅母催促的声音传来。
诗脊背一僵,她还是维持低头的姿势,小步伐地转身过来,谁也不看,小声回答说:“我在挂风筝。”
那副神态并不好看,瞧着畏畏缩缩的。
阿系看到侄女儿这样就头疼。
她把诗唤过来,让她服侍缘一大人洗漱,自己到中途则是突然想起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于是匆匆忙忙地告退。
阿系临走前将房门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诗木呆呆地服侍面前的缘一大人洗漱——虽然是现代社会,可在京都大家族里头,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古代风貌,那种只在大河剧里才见过的主仆侍奉,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且肉眼可见的,在未来五十年也不会改变。
如果只是服侍洗漱就好了。
诗想。
她一言不发地将拧干地热毛巾递给面前人,起身去柜子里拿出铺盖,展开在房间正中,从头到尾,角角落落都整理平整,上头的被褥也都拍打松软。
这一步其实很快。
她穿着轻薄的肌褥绊,木手木脚,又回到家主大人身边,低着脑袋耷着肩膀,如同阳光下蜷缩起来的西瓜虫,安静地坐在那里。
继国缘一今天已经换洗过一次,到睡前的这一次,他只是简单地擦了一把脸和手,就将毛巾搭在盆壁上。
过了一会儿,因为诗一直一动不动,他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指着水盆疑惑道:
“水盆,不拿走吗?”
诗的肩膀一颤,她僵硬地抬起头,视线放在男人胸口,吐出疑惑的音节:“水盆?”
继国缘一说:“我已经洗漱好了。”
诗:“……”
意识到对方的意思,诗内心超级大地松了口气,毫不夸张的说,她僵硬的手脚一下子注入活力,立刻伸展开来,端着水盆就起身,以轻快的步伐朝外走:
“是,那么我先退下了!”
没等缘一回应,她已经站在门外,水盆放在脚边,展开双臂将纸门拉动。
这途中,继国缘一没有说话。
因为离开得过于顺利吧,在纸门合上的一瞬间,诗终于鼓起勇气,视线抬高,仓促之间悄悄看了眼缘一大人的脸。
小时候,她跟着舅母,在继国家的后院做些简单的小事,因此认识了主家的小少爷继国缘一。
年纪相仿的两个小孩,甫一相遇,成为了关系非常好的玩伴。
对这件事,舅母会觉得有点奇怪,私下里告诉她:
“缘一少爷……他性格比较内向,你不能欺负他哦!”
小诗拍着胸口做出保证:“不要紧,小诗会好好照顾缘一少爷的,他其实是个很好玩的人呢!”
“诶?好玩?”
“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想法很有趣,我们总是想到一起去,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缘一少爷……有想法?”
“嗯!看上去很文静,说不定内心是个话痨,意外的纤细敏感哦!”
“额……是这样吗?”阿系舅母擦擦额头的冷汗,实在想不明白小朋友之间是怎么交流的。
诗还记得小时候的继国缘一,腼腆又文静,意外的单纯天真,因为被关在家里,所以很好奇诗嘴里外面的世界。
他们是非常好的朋友。
只是后来她外出求学,又因为双方身份的差异,两人的联系越来越少。
而等她再次回到继国家,见到长大成人的缘一少爷——不!这个时候应该叫缘一大人了!该怎么说呢,时间真的能够改变一切,她有时候很难把面前的男人和儿时的玩伴联系在一起。
诗在门阖上的一瞬看到继国缘一的脸。
他端坐于房间正中,白炽光下,如神佛般肃穆,眼睑微阖,面庞英俊威严。
额角红色的纹路也像是天授的印记,彰显其人不同凡响。
小时候,诗可以读懂继国缘一的心,那颗心澄澈干净,透明得像是一汪泉水;
大学里,她主修的是心理学,课程教授如何从细微处揣测另一个人的所思所想。
毕业后,她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奇怪的是,这地方陌生得可怕,这里的人,她再也无法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