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京都开始下起密密的秋雨。
细密的雨丝打在院里植物的叶片上,打在屋顶的瓦片上,汇聚成滴落下,发出嘈杂又不算扰人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继国缘一站在紧闭的纸门前:
“兄长,你醒了吗?”
室内没有声音传来。
继国缘一等了一会儿,他说:
“兄长——”
房间里传出声音打断他:“我醒了。”
于是继国缘一问:“我可以进来吗?”
屋里传来被褥摩擦的声音,带上一声好像叹息的回应:“你进来吧。”
继国缘一拉开纸门,端着托盘走进去。
继国岩胜坐在被褥里,抬头看向缘一,背光的缘故,他没看清对方的面容,另外这家伙现在真高,走进来的时候简直遮住整扇门,像是一个小巨人样的移动而来,脚步倒是很轻盈——继国岩胜没有仔细看,内心突然生出尴尬,他收回目光,低下头,抬手按揉眉心,有点儿不愿意面对现实。
他刚刚一直在做梦,梦中尽是些不愉快之事,那些事情都有关面前的人。
如果可以,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愿意见到缘一。
但事到临头说这种话,只会像是小孩子的撒娇。
他不是小孩子,也不会撒娇,所以只能面对。
如此安抚自己的时候,继国缘一已经在他身边坐下,放下托盘,从托盘上端起杯子递给他:
“水,要喝吗?”
“啊……谢谢。”
继国岩胜尴尬地接过水,抿了一口,视线飘开,胡乱接话道:
“水很好喝。”
继国缘一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道:“家里批量购买的瓶装水,很普通的。”
“哦,这样啊……”
“……”
“……”
沉默像山一样压下来。
继国缘一看着继国岩胜说:“兄长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四点,阿系应该告诉你了吧?”
说到这里他瞟一眼窗外,注意到外头天已经黑了,廊道点了壁灯照明。
老宅里这一点是很讨厌的,明明可以直接用电灯,可在廊道上还是使用古老的蜡烛照明,昏黄的灯光映得这片地界还在古旧的年代里一样。
继国岩胜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身边的缘一站起来,脚步平稳地走到门边,“啪嗒”一声,头顶的电灯闪了一下放出白炽的光线。
继国岩胜眼睛适应了一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缘一已经在之前的位置坐下来,坐姿很端正,长长的头发披散的肩头,上头有一层薄薄的水雾,发尾打着卷儿,只是没有滴水下来,把那身纯黑色的正丧服染得颜色更深一层。
继国岩胜没看缘一的脸,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杯子里头普普通通的水,怀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奇怪的心情,他问:
“你怎么留了长发?”
小时候就算了,现在已经说大人,他不认为缘一是什么时尚弄潮儿,会留一头具有艺术气息的长头发。
缘一回答他:“自然而言,就这样了。”
“啊……”
继国岩胜想,这样奇怪的事情放在缘一身上,一下子就显得合理起来。
他又喝了一口水,将杯子放在一边,做足了心理准备,抬起头,视线看向继国缘一。
那张脸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们是双生子,每日里照照镜子,想想镜子里的脸加一块胎记的样子,那大概就是缘一——所以继国岩胜很少照镜子。
可继国岩胜看清缘一的面目后,一时间还是呆住了。
他看到缘一的眼睛。
那是一双……非常奇怪的眼睛。
与记忆中毫不相似、相差甚远的眼睛。
以至于继国岩胜身体比思考更快一步,出声询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那双眼睛转向他,里头映照出他的身影,不理解似的,重复:“眼睛?”
继国缘一拥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
和童磨那种神明所赐、七彩瞳孔之类的骗人东西不一样,童磨的眼睛只是虹膜显色与常人不同,折射出的光线不同,换个角度来说,是一种病理的显性症状,只是因为稀少而奇异。
而继国缘一的眼睛不一样,那是见过就无法忘怀的、非常美丽的眼睛。
在继国岩胜还留在这个家里,因为父亲的期望而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会从实验室偷跑回家,和缘一呆一段时间,下下棋、放放风筝什么的,虽然这样做会导致父亲的责打,他依旧会这样做。
他喜欢缘一的眼睛,也喜欢缘一眼睛中倒映的自己。
在美国的时候,有那么两次,继国岩胜因为焦虑无法入睡,于是根据当地的风俗,拿出一大笔钱,向就近的教堂求助,与神父交谈。
他抹除掉许多细节,扭曲双方的身份,语无伦次、毫无逻辑地讲述,期间说起过自己兄弟的眼睛。
只此一双、再没见过的无与伦比的眼睛。
“为什么……他会有那样一双眼睛?”
他询问神父:
“他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个笨蛋,谁也不会看到他,不会期待他,除了我,谁也不在意他——为什么,为什么他拥有那样一双眼睛?”
神父一定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事后回想,他也没明白自己到底在抱怨什么。
可神父给出回答来:
“因为他拥有非常美丽的心灵。”
继国岩胜怔怔抬头:“哈?”
神父摸着圣经告诉他:“孩子,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拥有美丽双眼的人一定也拥有非常美丽的灵魂,这是一件好事。你在为何而难过呢?”
而现在,继国岩胜看到的眼睛,那双眼睛其实非常正常,白炽灯光下面对面观察,眼球结构完整,虹膜肌理无损,瞳孔反射正常,虹膜基质呈现均质暗红色,状体及屈光介质纯净,角膜曲率导致入射光折射率改变,瞳孔内光线流转,显得其主人湛湛有神。
它和继国岩胜印象中的不一样了,可要细究哪里不一样,他又一时语塞。
看了半天,继国岩胜才缓缓开口:
“你的眼睛……是不是有炎症?”
这下子沉默的轮到继国缘一了。
说这话的时候,继国岩胜的表情非常认真。
所以继国缘一真把这个问题当成一个问题去排查,他努力回忆一番自己最近的生活体感、日常起居,还有前段时间的体检报告,这样一轮之后,他收回注意力,认真回答说:
“没有。”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眶,又问:“我的眼睛很奇怪吗?”
继国岩胜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诚实地说:“看着很奇怪。”
被兄长三番两次这样说,继国缘一没办法继续保持轻松的态度。他起身,去到房间的柜子前,打开,翻出里头的镜子来,然后捂着镜子又走到岩胜的床边坐下,这里正好在白炽灯下面,光线很好,他肃颜,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
继国缘一平日里照镜子不多,每日出门正衣冠的时候照一下全身镜,看看脸上没有眼屎、牙膏沫子,发束没有歪也就可以了。
他没怎么好好看过自己的脸,更遑论眼睛。
现在被兄长认真指出问题,他面上不动,内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眼睛。
唔……双眼虹膜结构完好,纹理无损,瞳孔收缩反射功能正常;
虹膜整体呈现出均匀的暗红色,晶状体与眼内屈光介质均纯净无浊……
眼白处以结膜表层毛细血管网局限性反应性扩张与血流淤滞为特征的急性血管反应,无痛感、无异物感,为疲劳引发短期正常现象……
继国缘一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没看出自己的眼睛有什么不同。
也可能是他太久没认真看过自己,有所不同也没察觉?
说起来,镜子里的自己,越是认真打量,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看着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就越是陌生……
继国缘一没看出炎症来。
他把镜子放下来,视线转到旁边的兄长身上。
继国岩胜正捧着杯子喝水,视线放在那杯普普通通却被评价为“很好喝”的水上,全神贯注地喝水。
——兄长……是不是有点不自在?
继国缘一察觉到这一点。
可让他来化解这份不自在那是做不到的,说起来,他连兄长为什么不自在都不太明白。
继国缘一诚实地表示:“我的眼睛没有炎症。”
继国岩胜说:“嗯,应该是我看错了。”
这个话题就此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