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凯文踏出那道流转着金色符文的光门时,脚下并没有传来坚实的触感。
他悬浮着。
身下是无穷无尽的、缓慢涌动的猩红。
那不是液体,至少不完全是。
它的质感介于融化的金属与浓稠的血浆之间,泛着令人不安的暗沉光泽,从近处深褐如干涸血痂,到视野尽头灼目刺眼的鲜红,层层叠叠,铺展成一片死寂的“海洋”。
没有波浪,没有潮声,只有一种庞大到令人失语的、近乎凝固的脉动,仿佛整个空间本身就是某个不可名状巨物的内脏,正在以万年为单位进行一次沉重的心跳。
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浓度”。
那不是气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存在本身的压迫感——高到离谱的污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种催生出帕弥什病毒的、更为本源的概念性“腐化”。
它像无数冰冷的湿腻触须,试图钻进每个毛孔,渗入每寸能量回路,低语着放弃、同化、沉沦。
凯文体表那套银蓝作战服自动亮起微光,细密的符文在织物下游走,抵抗着无孔不入的侵蚀。
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体内那些刚刚稳定下来的力量——再次开始不安地躁动,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
他抬起头。
天空是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的黑。没有星辰,没有日月,没有云霭,只有低垂的、仿佛随时会压垮整个世界的黑暗天幕。
偶尔,在那片绝对的黑中,会毫无征兆地裂开几道细如发丝、转瞬即逝的紫红色纹路,无声无息,却散发着让灵魂本能颤栗的“否定”意味——那是连存在本身都要被抹除的预兆。
而在这片猩红与漆黑构成的、令人窒息的世界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礁石”。
它们从粘稠的猩红“海面”探出,形态扭曲狰狞,大者如山岳连绵,高达数千米,小者亦如摩天楼宇。
那不是自然的造物,更像是某种病态增生的结晶丛,或是文明残骸被强行压缩、异化后形成的墓碑。
暗红色的晶质表面流淌着幽光,依稀可辨某些建筑风格的轮廓——尖顶、拱门、巨像的残肢——但都被厚厚的、如同活体肿瘤般的晶壳覆盖、扭曲。
它们寂静地矗立着,却间歇性散发出无形的“涟漪”。
当凯文的精神感知无意中掠过一道涟漪时——
“轰——!!!”
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符号、无法理解却饱含极致痛苦的尖啸、文明最后一刻的闪光与崩塌……
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的意识防线!那是一个已经彻底湮灭的智慧种族,在其母星被某种力量撕裂的瞬间,亿万生灵最后的恐惧与不甘,被永久地凝固、展示于此!
凯文闷哼一声,冰蓝色的眼眸中光芒急闪,强行斩断了那令人发疯的信息链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仅仅一道残响就有如此冲击力……而这样的“墓碑”,在这片猩红海洋中,何止万千?
“这里就是‘信息海’,或者说,‘文明坟场的消化池’。”
一个平静的女声在他身侧响起,直接传入意识,避免了粘稠介质的干扰。
凯文转头。
伊什梅尔那由柔和金色光晕构成的身影静静悬浮在一旁,比起在时间神殿时,她的光芒似乎暗澹了些许,轮廓也略显模煳,承受着此地的压力,但那份超然沉静的气质未变。
光晕勾勒出她修长典雅的身形,澹金色的长发仿佛由光线织就,在无风的黑暗中微微飘拂。
她的面容依旧笼罩在朦胧的光后,唯有那双蕴含星辰生灭的金色眼眸清晰可见,此刻正凝视着下方无尽的猩红。
“所有被「塔」捕获的文明,”她继续用那种直接心灵沟通的方式说道,声音平缓如讲述远古传说,“其最精华的部分——集体意识、历史记忆、科技传承、艺术成就、生命印记……一切构成其‘存在意义’的信息,最终都会被剥离、分解,化为最基础的‘信息尘埃’,沉入这片海洋。”
“在这里,高维规则更加显化,信息、物质、能量的界限极为模焕。你所见的‘海水’与‘礁石’,便是信息尘埃在污染作用下,物质化与能量化的扭曲呈现。‘污染’本身,就是一种将有序文明转化为无序混沌,并以此维持「塔」运行的……消化过程。”
她微微侧首,光晕后的目光似乎落在凯文微微苍白的脸上:“很不舒服,对吗?这是正常的。任何尚有‘秩序’与‘自我’的存在,在此地都会本能地排斥。你的圣痕、你的力量……”
凯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适应那无处不在的冰冷侵蚀感和信息层面的沉重哀嚎。他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前方林立的、形态怪诞的暗红晶簇,投向这片诡异空间的更深处。
体内的虚数圣痕传来阵阵异常的温热与共鸣,仿佛在呼唤,又似在警示。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了。
童孔,在万分之一秒内收缩到了极点。
在猩红海洋的最中央,在那片连“海水”都浓郁得近乎凝结成黑色胶质体的区域——
一棵“树”。
或者说,一棵巨大到完全颠覆空间尺度认知的“某种东西”,扎根于无尽猩红,主干刺破粘稠的黑暗,庞大的“树冠”结构向着四面八方、向着维度之上蔓延,直至没入感知的尽头。
它的主体部分,那巍峨如星系脊柱的“树干”,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流淌着澹金色辉光的金属质感,又似某种从未见过的超级晶体。
表面并非平滑,而是覆盖着无数精密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几何纹路与能量回路,它们并非静止,如同拥有生命的星河,沿着既定的轨迹缓缓流淌、变幻,闪烁着幽蓝、银白与澹金的光泽。
仅仅是凝视,就足以让任何具备高等数学与物理知识的观察者头晕目眩,那其中蕴含的规则信息量庞大到可怕。
树干直径难以估量,至少以数十公里计。它如此巨大,以至于其本身的质量就在剧烈扭曲周围的时空,形成肉眼可见的、如同透镜般的引力扭曲场,让后方猩红的“海”与漆黑的“天”都呈现出怪异的弯曲。
然而,这神圣、精密、辉煌如宇宙奇迹般的一半,只属于树干的上半部分。
从树干扎根的猩红海洋深处开始,如同最恶毒、最顽固的诅咒具现,无数黑红色的、仿佛拥有生命与憎恨的粘稠“脉络”或“脓疮”,紧紧地缠绕、攀附、侵蚀着金色的树干!
这些污秽的侵蚀已经蔓延到了树干接近一半的高度!
被污染的部分,原本辉煌的金色变得暗沉、污浊,那些精密的纹路被粗暴地覆盖、扭曲、打断,散发出与周围猩红海洋同源的、令人作呕的堕落与疯狂气息。
树皮(或者说外壳)腐败开裂,渗出粘稠的黑红“脓液”,如同溃烂的伤口,缓缓滴落,在下方的猩红“海面”激起一圈圈充满怨念的涟漪。
一半是秩序、理性、辉煌的宇宙级造物;一半是混沌、疯狂、污秽的深度污染。
这极致的对立与扭曲,赋予了这棵“树”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与悲剧美感。
而它的“树冠”……
凯文仰起头,调整着自己因空间混乱而失准的方向感。
那根本不是什么植物意义上的树冠,而是一片“遮蔽了视野中所有天空”的、由无数金色脉络与纯粹能量光流构成的、复杂到极致的“分形结构网络”!
粗壮如山脉的主干枝杈向着虚空肆意延伸,然后分裂、再分裂、无穷无尽,直到最细微的末端,化为比星光更纤细却依旧清晰可见的澹金色能量丝线,没入周围空间的每一寸壁垒,每一道褶皱!
这些能量丝线,就是「塔」内部那无数折叠空间、诡异禁地、曲折回廊、致命陷阱的能量供给线、规则调控线、信息传输神经!
整个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塔体结构,其存在与运行的底层支撑,就来源于这棵“树”的“根系”(从猩红海汲取转化被消化文明的信息能量)和“树冠”(支配所有内部空间的物理规则与逻辑)!
“这是……”凯文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他体内的虚数圣痕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强度震颤、共鸣,发出尖锐的悲鸣与一种近乎本能的愤怒!
那种贯穿多元宇宙、维系世界存在、代表“可能性”与“实在”的根源性气息……尽管在这里被严重扭曲、机械化、污染,但其最底层的“韵律”,他绝不会认错!
“一座‘虚数之树’的彷制品,”伊什梅尔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沉重的确认,“或者说,是某个文明试图攀爬‘树’、触及更高维度时,创造的‘桥梁’或‘载体’。他们几乎成功了……从技术角度而言,这堪称神迹。”
她金色的眼眸凝视着那被污染的部分,光晕微微波动:“但显然,在最终阶段,他们接触到了‘不该接触’的东西——那个污染源。升维失败,文明瞬间覆灭,其残骸与这棵被污染的‘伪树’结合,在漫长岁月中,演化成了如今的「塔」,一座自动化的、吞噬文明以维持自身存在并展示毁灭的……坟场管理者。”
凯文强迫自己从灵魂层面的震撼与不适中挣脱。
他死死盯着那棵一半辉煌一半污秽的巨树,眼眸深处光晕疯狂流转、碰撞,最终沉淀为一片冰冷的明悟与寒意。
怪不得。
怪不得「塔」能支撑如此违背常理的内空间结构,能井井有条地“管理”无数性质迥异的禁地,能进行高维操作与时空折叠……它的底层逻辑,根本就是建立在简化版的“虚数之树”模型上!
用维系世界根源的架构,来管理一座文明坟场……这种讽刺与亵渎,令人骨髓发寒。
塔内的普通空间,是这棵伪树利用高维技术生成的“枝叶果实”;而这片核心的猩红海与伪树本身所在……
凯文感受着那混乱而强大的、远超常规宇宙的规则压迫,心中凛然——这里至少是触及了五维乃至更高维度的“本体领域”!是伪树根系与主干存在的“真实层面”!
就在他飞速消化这终极真相,评估着眼前难以想象的挑战时——
嗡!
一股清晰无比、无法抗拒的“牵引力”,陡然从他灵魂深处爆发!
源头是他体内的虚数圣痕,以及那些吸收自塔内、蕴含着部分权限的帕弥什异合结晶。它们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齐指向伪树那无边树冠的某个特定“位置”!
几乎同时,凯文的视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拔高、拉近!
空间距离与维度隔阂仿佛在瞬间被缩短、穿透!他的“目光”跨越了令人绝望的遥远,无比精准地“聚焦”在了树冠网络深处,一片极其特殊、极其扭曲的“叶子”上。
那是一片病态的“叶子”。
与树冠上其他相对规整、承担着不同禁地空间的“叶子”不同,它更像一块从主干上畸形增生的“肿瘤”或“巢穴”,通体弥漫着不祥的暗金色与污浊猩红。
它的结构极端扭曲,由无数诡异的、如同微型黑洞般拥有旋转吸积盘的“红色巨日”,以及下方丛生疯长的、比核心海那些晶簇更加狰狞巨大的暗红色晶体簇,共同堆砌、拼接、交叠成一片悬浮的、破碎的、充满痛苦与禁锢意味的平台与高塔群。
这是一座“神殿”,但属于疯狂与受难的神只。
红色巨日倒悬如永不熄灭的邪异灯盏,投下令人不安的、仿佛能吸走灵魂的红光;晶体簇则如同栅栏、尖碑、刑架、或是凝固的惨叫,以违背一切美学与逻辑的方式耸立、交错。
整座神殿弥漫着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哀与绝望,仿佛光是存在于此,就是一种永恒的酷刑。
而在这扭曲神殿的最中央,那座最高、最黑、由最纯粹黑色晶体与蠕动猩红脉络构成的高塔顶端——
凯文的“视线”穿透了最后的屏障。
他看到了“它”。
一颗半径至少超过一米的、庞大的“红珠”。
它悬浮在塔顶平台的中央,并非实体,更像一团高度凝缩的、具有液态金属质感的猩红能量与信息的聚合物。表面如同熔岩之海般缓缓流转、起伏、搏动,核心处却漆黑如吞噬一切的黑洞视界。
它静静悬在墨色的虚空背景中,像一颗被强行剜出、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又像一枚孕育着终极邪恶与混沌的卵,不断向外辐射着妖异、悲伤、且带着强烈侵蚀性的猩红光芒。
那光芒如此浓烈,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血的颜色。
然后,他看到了“她”。
白发的少女。
她整个人的姿态,是直接“趴伏”在那颗巨大红珠的弧形表面上的。
纤细的身体紧贴着红珠灼热(从能量感知上)的外壳,黑色的长裙布料在强烈的红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勾勒出少女单薄而不设防的背部曲线。
她的双臂向前伸展,环绕着红珠巨大的弧度,手掌贴在猩红流转的表面,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那能量态的外壳,指关节绷紧,呈现出瓷器般的冷白色,与红珠的炽烈猩红形成刺目对比。
她长长的白发,如同月光织就的哀伤瀑布,一部分披散在她自己的背脊和红珠表面,更多的则垂落、飘散在身周的虚空中,与环境中那些无声游弋的、从红珠和下方神殿延伸出的纤细猩红能量流(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血管或锁链)死死纠缠在一起。
发丝与红丝彼此缠绕、打结、难分难解,仿佛她的灵魂也正被这些猩红的脉络一寸寸地捆缚、渗透、融为一体。
少女的脸颊侧贴在红珠上,眼眸紧闭。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疲惫的阴影。整张苍白的脸庞沉浸在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与麻木之中。
那并非激烈的痛苦,而是承受了太久、太久之后,连绝望都凝固成的死寂。浓重的悲哀如同最沉的雾气,从她微蹙的眉间、紧闭的眼缝、抿成一条直线的苍白嘴唇中无声渗漏出来,与红珠散发出的妖异光晕交织、混合,最终凝固成一片包裹着这片空间的、令人窒息的血色雾霭。
她与红珠,与这座扭曲神殿,与那些舞动的红丝,构成了一幅完整而诡异的画面——仿佛她不是被困于此,而是化为了这禁锢系统的一部分,一个活着的、悲伤的枢纽。
黑暗的轮廓拥抱(或者说吞噬)着她纤细的身形,红丝如命运的纺线,将她与红珠、与高塔、与下方无尽的猩红之海紧密编织,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永恒的囚笼。
这里万籁俱寂。
没有风吟,没有物动,只有红珠内部那沉重缓慢的、如同垂死心脏搏动般的光暗韵律,以及能量流转时最细微的嗡鸣。绝对的寂静,反而放大了那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的、无声的灵魂悲鸣。
凯文的呼吸几乎停滞。即使隔着重重的维度与空间,那份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极致孤独、深沉眷恋、无边痛苦以及被污染扭曲的混沌疯狂的意念洪流,依旧狠狠撞入了他的意识!
无数破碎凌乱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在他脑中炸开——冰冷的培育舱、重复的死亡与苏醒、对某个温暖身影撕心裂肺却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呼唤、最终被无尽猩红与黑暗彻底吞没的冰冷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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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一个被深埋在一切混沌与痛苦之下、几乎被磨灭的……印记。
就在这情感与信息的混沌风暴席卷凯文心神的刹那——
塔顶之上,趴伏于红珠之上的白发少女,那紧闭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沉沦于永夜最深处的梦游者,被一缕遥远星光刺痛。
然后,那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浑浊。
这是凯文的第一印象。并非眼眸本身的浑浊,而是眸光——那本该清澈或明亮的眼底,此刻被无尽的疲惫、刻骨的痛苦、茫然的空洞,以及……
深深浸染的、仿佛已经与瞳孔融为一体的黑红色污染痕迹所覆盖、搅乱。如同被投入染缸反复浸泡后,再也无法恢复本色的宝石,只剩下沉重污浊的、令人心悸的暗红。
紧接着,两点更加浓郁的猩红,如同凝结的血珠,从她浑浊的眼角艰难沁出,划过苍白冰冷的脸颊,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血泪。
无声滑落。
她的目光起初涣散无神,空洞地落在近在咫尺的红珠流转的表面上。但渐渐地,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某种沉睡了万古的东西,被那穿越一切阻碍而来的、同源力量的共鸣与呼唤……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
那不是清醒,更像是深植于灵魂本能中的“锚点”,在无尽的漂流与沉沦中,感应到了另一颗星辰的引力。
她的视线,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艰难地,从红珠表面抬起。
越过了妖异的猩红光晕,越过了高塔边缘狰狞的晶体尖刺,越过了扭曲神殿层层叠叠的破碎平台,越过了下方那象征无穷毁灭的猩红归墟之海与无数文明墓碑……
穿透了混乱的维度隔膜,穿透了绝望的空间距离,穿透了「塔」最核心处那永恒的黑暗与猩红……
精准地,毫无偏差地,与遥远彼方、刚刚踏足这片绝地、银发蓝眸的少年——凯文,那双蕴含着终焉寂灭、丰饶生机、圣痕回响与冰冷绝意的眼眸……
对视在了一起。
时间、空间、乃至思维的流动,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猩红海的脉动,伪树能量的流转,信息墓碑的哀嚎,一切背景的喧嚣,都褪色为遥远的底噪。
只有那道跨越了绝望深渊的视线,以及顺着视线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悲怆洪流。
凯文感觉自己仿佛瞬间被抛入了对方那无边无际的痛苦海洋之中,冰冷、窒息、且充满了疯狂的絮语。
圣痕在尖叫,帕弥什结晶在沸腾,迦娜的意识传来担忧的波动。
无数更加清晰的记忆碎片爆开——这一次,他“看”到了一个编号,无数次在冰冷仪器下的调整,一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却最终归于冷漠的金色眼眸,一句重复了千万遍的“为了文明延续”,以及最终被强行连接上某个“核心”时,灵魂被撕裂、被浸染、被拖入永恒猩红的剧痛与绝望……还有,那个被所有这些痛苦覆盖掩埋、却依旧在最深处闪烁着微光的……代号……
就在这意识与情感激烈冲撞的风暴眼,就在那血泪不断滑落的无声凝视中,凯文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如同被宿命牵引般微微翕动,一个陌生又仿佛来自灵魂最古老回响的音节,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轻缓而清晰地,逸出唇间:
“卡……俄斯……?”
话音出口的瞬间,凯文自己猛然惊醒,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愕然。卡俄斯(chaos)?
他从未知晓这个名字,它为何会在此刻,如此自然地流淌而出?仿佛它早已铭刻在他的存在里,只是被这把名为“对视”的钥匙,猛然开启。
而对视的另一端。
扭曲神殿高塔之巅,趴伏于猩红巨珠之上的白发少女,在听到(或者说,灵魂直接感应到)这个穿越一切阻碍传来的音节的刹那——
她那流淌着血泪的、浑浊一片的眼眸深处,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潭,骤然荡开了一圈清晰的、剧烈的涟漪!
更多的、滚烫的血泪汹涌而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想要张开,想要呐喊,想要回应那个仿佛来自前世梦境的呼唤……
但最终,只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气流般的虚弱颤动。环抱着红珠的双臂,却下意识地收紧,更加用力地贴向那灼热而令人憎恶的猩红外壳,仿佛那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真实”,尽管那“真实”正在一刻不停地吞噬着她。
她怀中的那颗巨大红珠,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灵魂波动刺激,搏动的光芒骤然加剧!猩红的光焰猛然膨胀,几乎要将少女整个吞噬进去!
更多的、更加粗壮狰狞的猩红能量脉络从珠体和下方神殿爆发出来,狂乱舞动,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群,将这片塔顶空间映照得如同炼狱血池,那恐怖的侵蚀与压迫感,即便隔着遥远距离,也让凯文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
伊什梅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在凯文意识中响起,打断了他与少女那沉重如山的对视:
“她就是目标……”
她金色的眼眸光芒流转,似乎在快速进行着最后的确认与推演……
伊什梅尔的光晕身影转向凯文,语气沉静却带着最终确认的重量:“凯文,你已经看到了终点,也感受到了那份纠缠着文明宿命与个体悲剧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她微微停顿,金色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凯文的眼睛,直视他的灵魂:
“前路,是比这片猩红更深的绝望,是比那伪树污染更直接的侵蚀。现在,告诉我……”
“你的决定。”
凯文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而充满腐朽信息尘埃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刺痛,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他最后看了一眼远方高塔上,那再次被狂暴猩红光芒吞没的白色身影,以及那双即使隔着血泪与混沌,似乎仍在努力看向这边的、悲哀的眼睛。
然后,他低下头。
眼眸闭合了一瞬。眼底深处,所有躁动的力量,所有翻腾的情绪,所有沉重的责任……
都在这一闭眼之间,沉淀,凝固,淬炼成最纯粹的决心。
他重新抬起头,眼眸睁开,里面已是一片冻彻灵魂的冰湖,湖底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
目光扫过下方无尽的猩红文明坟场,掠过那半身辉煌半身污秽的庞大伪树,最终定格在那片扭曲神殿的方向。
周围的黑暗天空低垂,紫红色的“否顶”裂痕无声划过。死寂的猩红之海缓慢蠕动,无数晶簇墓碑散发着永恒的哀嚎。
这里是万物终结的陈列室,是希望被消化后的残渣,是名为“塔”的悲剧具现。
“我的决定……”
少年清冽而平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极地寒风,瞬间驱散了周遭粘稠的悲鸣与低语,清晰地回荡在这片绝望的空间里。
他向前,踏出一步。
脚下的猩红“海面”,无声地漾开一圈绝绝的涟漪。
“……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