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污浊、散发着腐烂落叶和淤泥恶臭的污水,瞬间淹没了石岳大半身体,只留下口鼻露在漂浮的枯叶之下。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气味冲击着他的感官,左肩的伤口在污水中更是传来一阵阵灼痛,有感染的风险。但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如同真正的死物,连心跳都仿佛减缓到了最低。
脚步声踏入小院,火把的光芒摇曳,在墙壁和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血迹到这里就没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疑惑。
“仔细搜!这破院子就这么大,他能藏到哪去?”另一个声音催促道。
火把的光芒在水缸附近扫过,石岳甚至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气息。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暴起拼命。
“这水缸……”一个脚步声靠近。
石岳的手指,悄然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算了,这么臭,谁愿意躲里面?肯定是从那边矮墙翻过去了!”先前那个低沉的声音似乎有些嫌弃,脚步声又转向了别处。
“走!去那边看看!”
脚步声和火光渐渐远去,小院重归黑暗与寂静。
石岳没有立刻出来,又静静地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动静,这才猛地从水缸中探出头,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虽然污浊但至少是新鲜的空气。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迅速爬出水缸,拧了拧湿透的、散发着恶臭的衣物,也顾不得许多,辨明方向,朝着记忆中离外墙最近的方向,蹑手蹑脚地摸去。
或许是之前的混乱和搜索消耗了大量人手,或许是石岳选择的路径确实偏僻,接下来的路程有惊无险。他避开两拨巡逻队,终于再次来到了高大的围墙之下。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最后力气,攀上墙头,翻身落下,滚入墙外的阴影中,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悦来”客栈相反的方向——白河城外城跟混乱的贫民区方向,踉跄着跑去。
他不敢回客栈。城主府的人既然能查到苏姑娘,必然也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客栈现在很可能已经是陷阱。他必须立刻找到苏姑娘,带她离开,但前提是……他得先摆脱追踪,恢复一点行动力。
他在迷宫般的贫民区巷道中穿行,专挑最脏乱、最无人问津的角落,最后在一个堆满垃圾、散发着冲天臭气的废弃窝棚后,找到一个被破木板半掩的、塌了一半的地窖入口。
他扒开木板,一股更加浓烈的霉烂气味涌出。他咬咬牙,侧身挤了进去,又用木板从里面将入口虚掩。
地窖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地面潮湿泥泞,散落着不知名的垃圾。石岳摸索着找到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坐了下来。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污水的冰冷、伤口的剧痛、力量的枯竭以及精血损耗的虚弱,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都有些模糊。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能倒下。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虽然湿透,但贴身藏的镇魔令和罗盘用油纸包着,勉强无事)摸索出苏姑娘给的“温阳化秽汤”药包。药包也湿了大半,但里面是晒干的药材,应该还能用。他没有水,也没有火,只能将几味主要的、可以嚼服的药材(根据苏姑娘之前告知的药性)挑出来,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苦涩、辛辣混合着土腥味的药汁顺着喉咙流下,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药力。他又运转起《天霜凝魄诀》,试图炼化药力,恢复一丝力量。但此地灵气稀薄污浊,炼化效率极低。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地窖内死寂无声,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外面的世界仿佛被隔绝,只有偶尔传来的、极远处的犬吠和更梆声,提醒着他危险并未远离。
不知过了多久,药力终于发挥了作用,加上他坚韧的意志和混沌碎片带来的顽强生命力,他感觉恢复了一丝气力,至少不再是动一下都困难。左肩的伤口依旧刺痛,但流血似乎止住了。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苏姑娘。但外面情况不明,贸然出去等于送死。
就在他苦苦思索对策时,忽然,地窖入口处虚掩的木板,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被人不小心踢到了。
石岳瞬间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匕首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目光死死盯住入口方向。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火光,透过木板的缝隙,一闪而逝。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仿佛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入口附近徘徊。
不是追兵大规模搜索的动静。倒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
是谁?流浪汉?还是……城主府派出的、擅长追踪的好手?
石岳的心再次提起。他现在状态,对付一个普通好手都够呛。
脚步声停在了入口处。木板被轻轻挪开了一条缝隙,那道微弱的火光再次透入,小心翼翼地扫视着黑暗的地窖内部。
石岳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与一堆破烂的竹筐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火光在他藏身的角落附近停留了片刻,似乎没有发现异常,又缓缓移开。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稚嫩和恐惧的少年声音,轻轻响起:
“是……是岳大哥吗?苏姐姐让我来找你……”
石岳浑身一震!这声音……有点耳熟!是……是那个在客栈茶摊时,躲在苏姑娘身后、给她打下手的药王轩小学徒?!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苏姑娘派来的?还是……陷阱?
石岳没有立刻回应,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和沉默,只是将感知提升到极致,仔细感应着入口处的气息。
只有一个人,气息微弱,心跳很快,充满了恐惧,不似作伪。提到了苏姑娘……
犹豫了几息,石岳终于用沙哑干涩的声音,低声回应:“是我。你是谁?”
“真的是岳大哥!”那小学徒的声音带着惊喜,又连忙压低,“我是阿吉,药王轩的学徒!岳大哥,你快出来!苏姐姐有危险!我们得赶紧去救她!”
石岳心中猛地一紧,但依旧保持着警惕:“苏姑娘怎么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阿吉急声道:“今晚有官差来客栈抓人,苏姐姐机灵,提前从后窗溜了,没被抓到!她让我在客栈附近等着,万一你回来,就告诉你。后来我看到你浑身是血跑过来,就悄悄跟着,看到你躲进了这里。苏姐姐现在藏在南城‘慈济庵’的后院柴房,那里暂时安全,但她说城主府的人可能很快会搜过去,让你赶紧去跟她汇合,一起出城!”
慈济庵?石岳知道那个地方,是城外一处不大的尼姑庵,香火不旺,确实相对隐蔽。
阿吉的话逻辑清晰,细节吻合,不像是临时编造的谎言。而且,以城主府的势力,若真要设陷阱抓他,大可不必派一个如此胆小的学徒来冒险,直接包围地窖更简单。
石岳心中信了七八分。他挣扎着站起,推开木板,钻出了地窖。
昏暗的星光下,一个约莫十三四岁、身材瘦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煤灰的少年,正举着一个快要熄灭的火折子,紧张地看着他,正是白天在客栈见过的那个小学徒阿吉。
看到石岳浑身湿透、散发着恶臭、左肩缠着染血的布条、脸色苍白如鬼的惨状,阿吉吓得后退一步,但很快又鼓起勇气上前,低声道:“岳大哥,你……你伤得好重!我们快走,苏姐姐那里有药!”
石岳点点头,没有多问,示意阿吉带路。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个少年。
阿吉显然对贫民区的地形极为熟悉,带着石岳在狭窄肮脏的巷道中七拐八绕,避开有灯火和人声的地方,专挑最黑暗的路径。两人如同两只在黑夜中潜行的老鼠,悄无声息地向着南城方向摸去。
路上,石岳从阿吉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大致了解了情况。苏姑娘确实机警,在官差到来前就从后窗溜走,并让阿吉在附近接应。阿吉目睹了石岳潜入城主府和后来的逃亡,一直远远跟着,直到石岳躲入地窖。苏姑娘则按照之前两人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若有变,可去慈济庵暂避),去了那里,并让阿吉设法找到石岳。
“苏姐姐说,城主府里……有怪物,他们在用活人喂怪物,还想抓她试药……”阿吉的声音带着恐惧,“张师傅……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张师傅了,他变得好可怕……”
石岳默默听着,心中的杀意越来越盛。城主府,还有那个书生和张师傅,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带着苏姑娘安全离开。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来到了位于南城边缘、一处小山包下的“慈济庵”。庵堂不大,黑灯瞎火,寂静无声。阿吉带着石岳绕到庵堂后门,在一处堆满柴火的低矮棚屋前停下,有节奏地轻轻敲了敲门板。
吱呀一声,柴房门开了一条缝,苏姑娘苍白而紧张的脸露了出来。看到石岳的瞬间,她眼中爆发出惊喜和担忧交织的光芒,连忙将两人拉了进去,迅速关上门。
柴房内堆满干柴,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苏姑娘看到石岳的惨状,眼泪顿时掉了下来,连忙找出随身带的干净布条和药粉,要为他重新处理伤口。
“先别管我,说说情况。”石岳摆摆手,沉声问道,“这里安全吗?我们能出城吗?”
苏姑娘抹了把眼泪,快速说道:“这里是庵里一位老师太的私产,老师太早年受过药王轩恩惠,与我相熟,暂时安全。但城主府搜查很严,四门都已加派了人手,盘查极严,尤其是我们这样年轻的外乡人,很难混出去。而且……我担心张师傅和城主府的人,会猜到我来这里。”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出城困难,藏身之处也可能暴露。
石岳眉头紧锁,脑中飞速思索。硬闯城门是下下策。必须另寻出路。
“岳大哥,你……你在城主府看到了什么?”苏姑娘忍不住问道,声音颤抖。
石岳简略地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包括那邪恶的仪式、失控的“噬灵”、书生的实力以及张师傅的助纣为虐。
苏姑娘听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他们……他们竟然真的在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用活人……喂养怪物……张师傅他……他怎么下得去手!”
“现在不是悲伤愤怒的时候。”石岳冷静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白河城。你有没有其他出城的办法?比如……水路?或者,有没有其他信得过的、能帮忙的人?”
苏姑娘茫然摇头:“药王轩的人……我不知道还能信谁。水路也被漕帮控制了,他们和城主府关系密切……”
似乎陷入了死局。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吉,忽然怯生生地开口道:“岳大哥,苏姐姐……我……我知道一条路,或许能出城……”
石岳和苏姑娘同时看向他。
阿吉吞了口唾沫,小声道:“我以前……跟几个野孩子玩,发现城墙东南角,靠近乱葬岗那边,有一段年久失修的城墙,下面有个被杂草和藤蔓掩盖的狗洞,能通到外面……就是……就是那边不太平,晚上没人敢去……”
乱葬岗?狗洞?
石岳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危险,往往也意味着机会。那里闹“邪祟”,城主府和普通人都不敢靠近,反而是最可能的监视盲区!
“你知道具体位置吗?”石岳问道。
阿吉用力点头:“知道!我以前从那里钻出去挖过野菜!”
“好!”石岳当机立断,“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从那里出城!”
苏姑娘虽然害怕,但也知道别无选择,咬牙点头。
三人略作收拾,熄了油灯,悄悄离开柴房,融入外面更深沉的夜色之中,朝着东南方向,那片令人谈之色变的乱葬岗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