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王渊虹带著黎言清绕出兰陵主街,拐进一片偏僻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片荒草地,四下无人,只有墙角残砖堆里藏著些猫儿,窸窸窣窣的。
老道理了理道袍,转过身,一改往日嘻笑,眼神罕见地正经了几分:“后生,我看你身气不凡,著相能活,眼能识鬼,当是不俗之骨。可愿拜我为师?”
黎言清愣了一下:“道长不会吧?您这是要收我做徒弟?”
王渊虹一脸理所当然:“不会可以教嘛。老道我虽破落,但身上还是有些本事可以传授予你的。”
黎言清沉默片刻,回想这一日经歷,再想到王渊虹確有本事,也未將自己卖与他人,心下已有几分篤定。
於是他当即屈膝跪下,抱拳叩首:“师父在上,受徒儿黎言清一拜。”
王渊虹明显愣了一下,像是还准备了一大通劝说话没派上用场,挠了挠头,隨口道:“早该知道你是个识货的。”
他笑著扶起黎言清,从袖中摸出几张黄符纸、一瓶浊水:“起来,来,为师先教你制符水。”
直到日落西斜,王渊虹都在教授他如何临摹灵符,讲述笔锋运转的气法,一边说一边指著纸骂:
“歪了歪了,这种画法连耗子都不敢躲。”
“你这是要干什么?鬼画符都不是你这么画的!”
黎言清学得极认真,一笔一画不敢懈怠,进步极快,王渊虹难得正色,点头数次。
待到天色全黑,王渊虹摸了摸下巴,忽然从隨身包袱里掏出一把包著油布的长物。
“拿去吧。”他说,將那物往黎言清怀里一塞。
黎言清拆开布,里面是一柄铁剑。剑身旧得发乌,剑格斑驳,柄上还缠著脱线的红絛。
“这是你拜师之礼,也算你入门的第一件法器。”王渊虹顿了顿,“记得了,斩妖,不只是靠宝剑,还要有胆识,智慧。”
黎言清郑重接过,重重一点头。
王渊虹忽地一拍脑门:“哎,不行不行你现在虽拜我为师,但没个碟度在身,怎能算是正道弟子?万一被巡道的拦了,可说不清。”
说著他翻起袍袖,翻来覆去,从里衬缝里摸了又摸,最终掏出一个磨旧了的碟度,其边角破损,印痕模糊。
“先用著吧。”
接过来,翻开,两个字:“青阳”。
“青阳是谁?”
“你师伯的名。”
“那他现在呢?”
“除妖死啦。”
夜风拂动檐角枯枝,乌云低压,月光昏沉。
子时將至,李家深井旁,两道人影战战兢兢而来。
李昶搀著李夫人,步履虚浮。李夫人披著厚衫,脸色蜡黄,步子蹣跚。
王渊虹与黎言清早已等在井边。
就在二人站定的一瞬间,只见李昶肩膀微垂,仿佛有个东西骤然压上。
黎言清眯眼看去,那几只幽鬼正绕著两人行走,是不是伸出枯瘦的鬼臂穿过二人的身体。
王渊虹眯眼,低声道:“別动。”
说罢,他便自怀中取出数张黄符,贴在井栏四角,隨后在井边支起小坛,摆上铜铃、硃砂、水盂、灵烛一应器具。
道袍一抖,他盘膝坐下,掌中捏诀,口中喃喃。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符水泼洒在地,发出轻微嘶啦之声,地面升起阵阵青烟。王渊虹唇舌不停,法铃一晃,清音如缕,响彻夜空。
那几只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看向王渊虹。
黎言清瞧著,那几张脸上似乎浮现出模糊的五官,鼻子塌陷,嘴裂如缝,两个凹洞一般的眼位正直勾勾朝这边望来。
哪怕没有眼珠,也能感受到它的恨意。
王渊虹继续念咒,超度文句不断:“魂兮归去,无处为家,化形轮迴,不入邪祟”
只见那几只鬼身上冒出丝丝黑烟,缠绕不散。它们齐齐低鸣了一声,张嘴发出尖细的嘶叫,旋即猛地一扑,直扑王渊虹!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挡在了鬼与道坛之间。 正是黎言清。
黎言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一剑带著雷符砍出,几只幽鬼被他砍的四处逸散,但是却依旧不改执念,屡屡几次想要聚拢而来再出手攻击。
但隨著王渊虹的咒音落下。
风静了,火定了。
几只幽鬼身形一顿,身体迅速凝实,从一团模糊虚影,变得如实质一般。
李昶惊呼一声,猛地跪倒:“那那是李延一家?”
他终於也能看见了。
那李延是李昶的同父异母弟弟,在几年前与李昶互相爭夺嫡子位置。
李延自觉自己斗不过李昶,想要辞了李家,自己带些薄產离开兰陵城,岂知道李昶如此狠辣,竟然往他们一家的送行饭中下了蒙汗药,然后李昶叫了一群人將他们一家四口活活殴死,拋尸於这水井之下,用特法封住。
至於为何李延死了那么多年,近期才冒出来寻他这哥哥,可能是因为哪个下人在这里打水的时候,不慎破开了封口,导致阴气泻出,但毕竟以特法封了这么多年,魂魄早已残缺不全。
李昶一直跪著,此时终於挪动膝盖,慢慢靠近。他望著弟弟,脸上冷汗涔涔,却还是哽咽著低声道: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不该不该为了做那等事,做哥哥的对不起你”
他垂下头,一边说,一边磕头。每磕一下,地上的尘灰便起一层,直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
李夫人轻声啜泣,不敢说话。
忽然。
那几只幽鬼的身上开始升起淡淡的黑气。起初如烟,渐渐凝重,浮现出一丝挣脱的跡象。
王渊虹却已闭上双目,重新启口,缓缓念出:
“魂兮归去,勿恋人间”
“六道开引,轮迴既定”
“善因恶果,皆归正理”
是与前之所念不同的咒。
咒音如钟,迴荡在这破井之侧。风再次吹起,但却温和,像是拂面的春意。那缠绕在几只幽鬼身上的黑气在法咒中被一缕一缕引散,像旧皮被剥离,像尘埃归土。
片刻后,几只幽鬼的身躯开始透明,轮廓渐淡,像是月光下一场雾。
李昶只道:“哥,哥对不起你们,之后愿逢年过节日日祭拜,等哥下了地府,在予你做牛做马!”
那几只幽鬼虽不甘,但魂魄已然无法再维持,遂化光而去。
再无哭声。再无黑影。
唯余井边人,沉默良久。
第二日,天光大明,井边夜事已如梦过。
到了正午,李家设下午膳款待二人。饭菜丰盛,十碟八盘,皆是上好食材,想来李昶是真下了本钱,连李夫人也换了衣裳出面,气色虽未全復,却较昨夜清明许多。
饭后,李昶亲自送师徒二人出门,到了门口,又命下人取来一只沉甸甸的红木匣。
他双手奉上,语气恭敬道:“此中二十两银子,聊表谢意,道长高义,黎公子亦是恩人。李某铭感五內。”
王渊虹一掂分量,笑了:“昨儿才说十两。”
“昨儿李某糊涂,今日醒了。”李昶语气颤颤,“我所造之孽,皆是年轻之时被钱財迷了眼睛,但眼下斯人已逝只求道长,不要报官。”
王渊虹闻言,眉头稍缓,抬眼看了看他,不屑道:“记住你昨晚的话,自己造的孽,自己下去了再还。”
李昶连连点头,低声称是。
王渊虹將那红木匣一甩,收入袖中。道袍宽大,匣子却似无踪。他拍了拍黎言清的肩,侧身出门。
黎言清回头看了李昶一眼,好似想在他的眼中再看出点什么。
虽然他很想为李延討个公道,但是王渊虹也没有多说,只看之后自己找个机会自个儿去报官,也算是为几个残魂伸冤。
他那肥硕的身体微微弯曲,算作告別。
两人走出数步,王渊虹忽然感慨一句:
“哎,这世上啊,钱財也算作催命符,竟可使兄弟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