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郝大望着天花板,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的、难以名状的气味,是多种香水、汗水和某种更原始气息的混合物。五个女人各自陷入沉睡,呼吸声此起彼伏,形成一种奇怪的和谐。
郝大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的身体感到一种深层次的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这种清醒并不新鲜,事实上,自从他发现自己拥有这种特殊能力后,每个不眠之夜都伴随着同样的清醒。
“因为相信,所以看到。”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浮现出一丝复杂的微笑。
这句话是他从一个已故的哲学教授那里听来的,当时他还只是个普通的穷学生,在讲座的最后一排打瞌睡。但这句话像一颗种子,不知何时在他的潜意识中生根发芽,直到某一天,他突然“看到”了。
起初只是模糊的预感——知道地铁会在三分钟后到站,猜到教授会出什么考题,预感到某只股票明天会涨。然后预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直到他能“看到”未来的片段,能“看到”人们心中最深层的欲望,能“看到”如何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变为现实。
郝大侧过头,目光从朱九珍安详的睡脸,扫过吕蕙微张的嘴唇,越过郝娇俏凌乱的发丝,瞥见上官玉鹿裸露的肩头,最后落在乐倩倩微微颤动的睫毛上。五个女人,五种美,五种不同的欲望,却都因他而满足。
不,不是“因他”,是“因他能给予的”。
朱九珍要的是安全感,那种被强大男人完全保护的幻觉;吕蕙渴望被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不可或缺;郝娇俏追求刺激,生活必须充满戏剧性才不枉此生;上官玉鹿迷恋权力,她想要的不是郝大,而是郝大能连接的人脉和资源;乐倩倩最单纯,也最复杂——她只是想要被爱,纯粹地、无条件地被爱,但郝大清楚,自己给不了任何人纯粹的东西。
“画饼本身其实并不可怕”郝大再次想起这个思考的起点,“可怕的是画出的饼都成了真的。”
他坐起身,动作轻柔,以免惊醒任何人。赤脚踩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他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凌晨三点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但街道已几乎空无一人。玻璃映出他的倒影——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不算特别英俊,但有一双深邃得令人不安的眼睛。
“我该满足的。”他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有财富,不是继承的,是自己“看到”投资机会赚来的。他有女人,不止房间里的五个,只是今晚她们恰好都在。他有地位,尽管不公开,但在某些圈子里,郝大这个名字意味着“能解决问题的人”。他甚至有健康,每天晨跑十公里毫不费力。
但他没有睡眠。至少,没有那种能让灵魂真正休息的睡眠。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加密信息:“货已到港,明晚十点,老地方。”
郝大没有立即回复。他盯着那条信息,然后闭上眼睛。几秒钟后,他看到——码头,集装箱,两个穿黑西装的人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人手腕上有蝎子纹身。他看到交易完成,看到钱转入瑞士银行的某个账户,看到自己坐在书房里阅读一份关于某种稀有矿物的报告。
“看到了”未来,就必须行动。这是他的诅咒,或者说,是他的责任。
郝大回到床边,开始穿衣服。动作很轻,但朱九珍还是醒了。她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老公,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有点事要处理。”他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继续睡吧。”
“早点回来。”她喃喃道,又沉入梦乡。
郝大走出卧室,轻轻带上门。走廊很长,墙壁上挂着他收集的抽象画,每一幅都价值不菲,但此刻在他看来,那些扭曲的形状和狂野的色彩都显得空洞。他在一幅全黑的画作前停步——那是他最贵的收藏,据说能让人“看到自己的灵魂”。
他只看得到明天的交易,后天的董事会会议,大后天与某个政要的晚餐。他“看到”自己会成功,会赚更多钱,会有更多女人,会有更大权力。但他看不到自己十年后的样子,看不到自己是否还会在凌晨三点凝视这幅黑画,看不到自己是否能再次安然入睡。
书房在走廊尽头,红木门厚重而沉默。郝大推门进去,没有开大灯,只打开桌上一盏古董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桃花心木书桌和桌上摊开的地图——一张详细的港口平面图。
他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银色烟盒,抽出一支雪茄,但只是拿在手中把玩,没有点燃。戒烟已经三年了,但手里拿着点什么能帮助他思考。
“稳赚不赔的秘诀。”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真有这样的秘诀,他早就发现了。他能看到的只是概率,只是可能性,只是无数未来分支中最有可能成为现实的那一条。但“最有可能”不等于“一定”,他见过太多次,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能让整个未来偏离轨道。
就像三年前那次,他“看到”自己投资的新能源公司股价会翻三倍,也确实翻了。但他没“看到”那个首席工程师会心脏病突发去世,没“看到”替代者会犯一个致命错误,没“看到”股价会在巅峰后暴跌。他及时抽身了,因为他“看到”了暴跌的可能性,但那些跟风的投资者呢?
郝大揉了揉太阳穴。他帮助了很多人,也伤害了很多人。有时这两者甚至是同一批人——他帮助他们获得短期利益,却使他们错失了更大的机会;或者相反,他看似让他们遭受损失,却使他们避免了更大的灾难。
道德是奢侈品,尤其当你“看到”的比别人多时。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电话。郝大看了眼来电显示——是李秘书,他实际上的左膀右臂,知道他几乎所有秘密,除了那个最重要的。
“老板,警方那边有新动静。”李秘书的声音总是平稳得像在读新闻稿,“陈队长在查上个月的码头事故,问得比预想的深入。”
“他知道多少?”
“不多,但很执着。需要我处理吗?”
郝大沉默了几秒,闭上眼睛。这次他看到——陈队长,四十多岁,有正义感但也有房贷压力,女儿明年要出国留学。他看到两种可能:一种是陈队长继续调查,三周后“意外”发现一份关键证据;另一种是陈队长收到一笔匿名捐款,足以支付女儿第一年的学费,然后调查方向“恰好”转向别处。
“给他女儿设个奖学金。”郝大说,“以匿名捐赠者的名义,条件优秀但家庭困难的警员子女优先。”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明白了。还有其他指示吗?”
“明天晚上的安排照旧,但增加一倍安保。我‘感觉’会有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郝大从不说自己能“看到”,只说“感觉”或“直觉”。人们能接受一个有超常直觉的天才,但不能接受一个真正的先知。前者令人钦佩,后者令人恐惧。
挂断电话,郝大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邮件。大多是些日常事务,投资报告,会议邀请,慈善晚宴的请柬。他快速浏览,回复,决定,拒绝。效率惊人,因为他在打开每封邮件前,已经“看到”了内容。
凌晨四点,他处理完所有工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这次他没有思考未来,而是回忆过去。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下午。大学图书馆,他因为前一晚熬夜而昏昏欲睡,趴在《宏观经济学》课本上打盹。然后突然之间,他“看到”教授走进教室,把试卷发下来,第一道题是关于“流动性陷阱”的案例分析。他惊醒过来,浑身冷汗,赶紧翻书复习相关内容。第二天考试,第一道题果然如他所“见”。
当时他以为只是巧合,或者自己有某种第六感。但随着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能看到未来,尽管是碎片化的,不确定的,但确实存在。
他也试过告诉别人。第一个是大学女友,结果她认为他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温柔地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第二个是母亲,她惊恐地划着十字,求他不要再说这种“亵渎上帝”的话。第三个是当时最好的朋友,朋友的眼睛亮了起来,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明天的彩票号码是多少”。
从此他学会了沉默。
学会沉默的同时,他也学会了利用这种能力。大学毕业时,他“看到”互联网泡沫即将破裂,卖掉了所有科技股,转而投资当时不受青睐的房地产。三年后,他赚到了第一桶金。之后是石油、黄金、比特币,每一次转折点,他都能“看到”先机。
财富像滚雪球一样增长,但孤独也以同样的速度累积。当你“看到”朋友的妻子会在三年后离开他,当你“看到”合作伙伴会在关键时刻背叛,当你“看到”那些对你微笑的人背后隐藏的算计,就很难再相信任何人。
除了用钱买来的陪伴。至少那种交易是透明的——我给你想要的,你给我我需要的。不涉及真心,不涉及信任,简单直接。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郝大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睡不着?”吕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柔软得像丝绒。
“有点事要处理。”他说。
一双温暖的手臂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吕蕙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总是有事。世界上少了你就不转了吗?”
“不会。但我的世界会。”郝大实话实说。如果他停止“看到”,停止行动,他建立起来的一切都会迅速崩塌。不是因为他有多重要,而是因为他把一切都设计得过于依赖他的“预见”。
吕蕙转到前面,坐到他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你最近睡得越来越少了。我担心你。”
郝大看着她的眼睛,那么真诚,那么充满关切。他能“看到”她是真的关心他,但也能“看到”她关心的不只是他这个人,还有他代表的稳定和安全。吕蕙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父亲酗酒,母亲早逝,她极度渴望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港湾。
“我没事。”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只是有点累。”
“那就休息。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明天。郝大闭上眼睛,又“看到”明天——港口,交易,那个手腕上有蝎子纹身的男人,还有枪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
“怎么了?”吕蕙察觉到他的紧张。
“没什么。”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你说得对,该休息了。”
他关掉电脑,站起身,搂着吕蕙走回卧室。其他四个女人还在沉睡,姿势各异。郝大小心地躺回床上,吕蕙蜷缩在他身边,很快又睡着了。
但郝大睡不着。枪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看到”的只是片段,不清楚是谁开的枪,谁中了枪,结果如何。但足以让他警觉。
他轻轻抽出被吕蕙枕着的手臂,再次起身,拿起手机走到阳台。凌晨四点半,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城市即将苏醒。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响了三声后接通。
“是我。”郝大说,“取消明晚的交易。”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老板,这不太可能。货已经在路上了,对方是‘蝎子’,你知道他从不接受临时变更。”
“那就换个地点。不在七号码头,改到西区的旧仓库。”
“为什么?”
“直觉。”郝大简短地说,“照做。额外费用我承担。”
挂断电话后,郝大靠在阳台栏杆上,点燃了那支把玩了一晚上的雪茄——三年来的第一支。烟雾在晨雾中缭绕,消散。他知道改变地点不一定能避免枪声,但至少能改变一些变量。在模糊的未来画面中,变量越多,他能“看到”的就越不清晰,但同时也意味着既定的未来越有可能被改变。
这是他在无数尝试中发现的另一个规律:未来不是注定的,而是流动的。每一次选择都会创造新的分支,他能“看到”的只是基于当前条件最可能实现的那一条。改变条件,就改变了可能性。
问题是,他永远不知道改变是让事情更好,还是更糟。
就像两年前,他“看到”一场车祸,一个年轻母亲和她三岁的孩子。他匿名报警说那个路段有油渍,警方设置了警示牌,车祸没有发生。三个月后,他在新闻上看到那个年轻母亲因抑郁症自杀,孩子成了孤儿。他救了她一次,但没能救她第二次。
从那以后,他变得谨慎得多。干预未来就像在黑暗中拆除炸弹,剪断哪根线才是对的?
“老公?”朱九珍也醒了,揉着眼睛走到阳台,“你怎么又起来了?”
“看日出。”郝大说,把雪茄按灭。
朱九珍从后面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背上:“你最近总是心事重重。能告诉我吗?”
郝大没有回答。他不能说,就像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能“看到”一样。不是不相信她们,而是知道这种秘密的重量会压垮任何关系。爱、信任、亲密,这些美好的东西在绝对的秘密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是生意上的事。”最后他说。
“如果太累,就放手一些。我们现在拥有的已经足够了,不是吗?”朱九珍轻声说。
郝大转身看着她。她穿着他的衬衫,下摆刚好遮住大腿,头发凌乱,素颜,在晨光中美得真实。这一刻,他想告诉她一切——关于自己的能力,关于自己的恐惧,关于那些无数个夜晚他“看到”的可能的未来,以及他如何努力选择那条看起来最好的路。
但他只是吻了吻她的额头:“你说得对。也许我是该放松一下了。”
“下周我们去度假吧。”朱九珍眼睛亮起来,“就我们俩,找个没人的小岛,关掉手机,谁也不见。”
郝大“看到”了那个小岛——白色的沙滩,碧蓝的海水,朱九珍穿着泳衣在阳光下微笑。然后他“看到”自己坐在沙滩上,手机震动,李秘书发来紧急消息:投资失败,公司股价暴跌,需要他立即回来处理。
“好。”他还是答应了,“下周我们去度假。”
因为他知道,答应能让她现在开心,而“现在”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东西。未来会怎样,即使是他也无法完全掌控。
太阳终于升起,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照亮了整个城市。郝大看着那些在晨光中逐渐清晰的建筑、街道、车辆,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在无数人之中,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获得了这种能力?是诅咒,还是恩赐?是责任,还是特权?
他曾经问过一个高僧,那个据说能看透人心的高僧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施主,你看得太清,所以看不见自己。”
当时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依然不明白。他“看到”股市的涨跌,看到人们的欲望,看到可能的未来,但他看不到自己灵魂的样子,看不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渴望,看不到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他会成为怎样的人。
“早餐想吃什么?”朱九珍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都可以。”郝大说,跟着她回到室内。
其他女人也陆续醒来,卧室里渐渐充满生机。吕蕙在浴室哼歌,郝娇俏抱怨找不到另一只耳环,上官玉鹿在打电话安排一天的行程,乐倩倩在厨房准备咖啡。五个女人,五个世界,因为一个男人而在这个早晨短暂交汇。
郝大坐在餐桌旁,看着她们,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感。他认识她们每一个人,知道她们的喜好、恐惧、梦想,甚至知道她们未来可能会做什么选择。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认识”她们,就像他不确定她们是否真的“认识”他。
“老公,你的咖啡。”乐倩倩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加了两块糖,一点奶,正是他喜欢的方式。
“谢谢。”他微笑。
微笑是真的,感谢也是真的,但中间隔着的那层玻璃也是真的。他能“看到”她们,她们只能看到他愿意展示的部分。这公平吗?不公平。但生活从来就不公平,有些人天生能“看到”,有些人注定被“看到”。
早餐后,女人们各自离开,去上班,去逛街,去处理自己的事务。郝大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车一辆辆驶出庭院,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不是孤独,孤独是可以填补的。空虚是意识到自己拥有的一切——财富、女人、地位、能力——都无法填满内心某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手机再次震动,是李秘书:“老板,地点改好了,但‘蝎子’很不高兴,要加价百分之三十。”
“给他。”郝大简短地说。
“另外,陈队长的女儿已经收到奖学金通知,他刚刚来电话,语气很复杂。”
“他怎么说?”
“他说谢谢,但希望知道捐赠者是谁,想当面感谢。”
“告诉他匿名就是匿名。”郝大顿了顿,“再告诉他,他女儿很优秀,值得任何奖学金。”
“明白。”
挂断电话,郝大走到书房,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牛皮封面已经磨损,里面是他早年记录“看到”的内容。起初他试图科学地记录一切——时间、内容、准确性、后续发展。但很快他发现,未来是流动的,记录变得毫无意义。今天“看到”的,明天可能因为一个微小选择而改变。
他翻到最后一页有记录的地方,是三年前。最后一句话是:“她会在雨天离开,带着那把红伞。”
那个“她”是大学女友,那个建议他看心理医生的女孩。他“看到”她会离开,但没有试图阻止。不是不能,而是知道阻止了这次,还会有下次,下下次,直到她因为他的“不同”而崩溃。有时候,爱一个人就是让她离开。
郝大合上笔记本,放回保险柜。也许他该开始重新记录,不是为了科学,只是为了记住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曾经做过什么样的选择。
下午,他去了公司。办公室在市中心最高建筑的顶层,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全景。员工们恭敬地打招呼,称他“郝总”,眼神中有敬畏,有羡慕,或许还有嫉妒。他一一回应,恰到好处的微笑,恰到好处的问候。
他知道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职位,甚至每个人的一些小秘密——谁在考虑跳槽,谁在闹离婚,谁的孩子生病了。但他不再“看”他们的未来,除非必要。知道太多是一种负担,尤其是当你知道有些人注定失败,有些人会遭遇不幸,而你无力或不愿干预时。
“郝总,这是您要的报告。”助理小陈把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年轻的脸庞充满朝气和野心。
郝大“看到”这个小伙子五年后会成为竞争对手公司的副总裁,十年后自己创业,失败,十五年后终于成功,成为行业新贵。一条曲折但最终光明的路。
“做得不错。”郝大说,然后补充了一句,“保持批判性思维,但也要学会倾听团队意见。平衡是关键。”
小陈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具体的建议:“谢谢郝总,我会记住的。”
郝大点点头,看着他离开。这就是他通常的干预方式——一句建议,一个提示,不多不少,刚好能影响但不过分改变对方的轨迹。他不再是年轻时那个试图拯救每个人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那个完全冷眼旁观的犬儒者。他在两者之间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平衡。
处理完工作,已经是傍晚。郝大站在窗前,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夜晚即将来临,而夜晚总是伴随着交易、秘密和那些只能在阴影中进行的事情。
“老板,车准备好了。”李秘书敲门进来。
郝大点点头,穿上外套。路过一面镜子时,他停下来看了看自己。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表情平静无波。一个成功商人该有的样子。
但他看到更多——看到眼下的阴影,看到嘴角的紧绷,看到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看到那个在无数未来分支中挣扎的自己,看到那个试图在“看到”与“看不见”之间找到立足点的灵魂。
“走吧。”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夜晚的港口与白天截然不同。白天的港口是喧嚣的、公开的、合法的商业活动;夜晚的港口则属于影子、私语和那些不愿见光的交易。郝大的车悄无声息地驶入西区旧仓库区域,这里早已废弃,只有几盏残破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仓库里,“蝎子”已经在了。他是个瘦高的男人,五十岁左右,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手腕上确实有蝎子纹身,正如郝大“看到”的那样。他身后站着两个保镖,面无表情,手放在能快速拔枪的位置。
“郝先生,你让我损失了不少。”蝎子开口,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
“百分之三十的加价,应该能弥补你的损失。”郝大平静地说。
蝎子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我喜欢和爽快人做生意。货在那边,验一下吧。”
李秘书上前,打开箱子,里面是整齐排列的金属管,装着某种淡蓝色粉末。他取出一支,用随身仪器检测,然后对郝大点点头。
“钱已经转到你账户了。”郝大说。
蝎子看了眼手机,确认到账,笑容更大了:“合作愉快。希望下次”
枪声在那一刻响起。
不是来自仓库内,而是外面。紧接着是更多的枪声,叫喊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郝大瞬间卧倒,李秘书和保镖也迅速寻找掩护。蝎子脸色大变:“你设局?”
“不是我。”郝大简短地说,同时“看”向门外——警车,至少五辆,警察正在接近,带队的是陈队长?
不,不对。他“看到”的不是警察制服,而是黑色作战服,专业的战术动作,不是警察,是特警?
“是黑吃黑!”蝎子的一个保镖喊道,同时向外开枪还击。
仓库内陷入混乱。蝎子和他的手下向一侧出口撤退,郝大和李秘书向另一侧。枪声、叫喊声、玻璃破碎声混成一片。郝大“看到”一颗子弹会击中李秘书的左腿,他猛地把李秘书拉倒,子弹从他们头顶飞过,击碎了身后的木箱。
“谢谢老板!”李秘书脸色苍白。
“从后门走!”郝大喊道,同时“看到”后门暂时安全,但三分钟后会有人从那里进来。
他们冲出后门,外面是堆满废弃集装箱的场地。郝大拉着李秘书躲进两个集装箱之间的缝隙。枪声还在继续,但逐渐向另一个方向移动。
“是谁?”李秘书喘着气问。
郝大闭上眼睛,努力“看”。碎片画面闪现——黑色作战服,专业装备,但不是警方制式私人武装目标是蝎子,不是他雇主是一个模糊的面孔,他认识,是竞争对手?
手机震动,一条加密信息:“抱歉,抢了你的生意。下次我会亲自道歉。——老k”
老k,另一个“中间人”,一直想取代郝大的位置。这次是示威,也是警告。
“是老k。”郝大说。
“那个疯子!他知不知道这样会惊动警方,对谁都没好处!”
“他要的就是混乱。”郝大冷静下来,开始“看”更远的未来。如果警方介入陈队长会调查会发现蛛丝马迹但不会直接指向他,他处理得太干净了但老k会暴露然后
他“看到”一场战争,地下世界的战争,许多人会死,包括一些无辜的人。他“看到”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可以选择揭露老k,结束这场即将开始的冲突;也可以选择沉默,让事情自然发展,老k最终会因为过于疯狂而自取灭亡,但代价是更多的流血。
“老板,我们现在怎么办?”李秘书问。
郝大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到”两个未来分支,像两条在黑暗中延伸的道路。一条路上,他成为“英雄”,阻止了可能的血战,但也暴露了自己的能力边界,引起了更多注意。另一条路上,他保持沉默,让自然选择发挥作用,但手上会间接沾染更多鲜血。
曾经,他会毫不犹豫选择第一条路。
“联系陈队长。”郝大最终说,“匿名举报,提供老k的位置和今晚的证据。但要做得干净,不能追踪到我们。”
李秘书惊讶地看着他:“这不符合我们的原则”
“原则变了。”郝大简短地说,“照做。”
李秘书点点头,开始操作加密手机。郝大靠在冰冷的集装箱上,望着缝隙中露出的一小片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的灯光污染造成的暗橙色天幕。
他想起高僧的话:“你看得太清,所以看不见自己。”
也许今晚,他终于“看见”了自己——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先知,不是一个冷血的生意人,也不是一个无私的救世主。只是一个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在知与不知之间、在行动与无为之间挣扎的普通人。一个会累、会怕、会犹豫、会犯错的普通人。
枪声终于停了,警笛声由远及近。郝大“看到”蝎子被捕,老k逃走了但会很快落网,陈队长会因破获大案而晋升,女儿能安心留学。他“看到”今晚的冲突不会扩大,潜在的战争被扼杀在萌芽中。
他也“看到”自己——回到那个有大床和五个女人的房子,继续在每个不眠之夜“看”着未来,继续在无数选择中寻找那条最不坏的路。继续活着,在清醒的痛苦和蒙昧的幸福之间,选择清醒。
“老板,搞定了。”李秘书说,“陈队长已经带人赶往老k的藏身处。”
郝大点点头:“我们走吧。小心点,避开警方。”
他们悄悄离开港口,回到车上。城市在夜色中闪烁,像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梦境。郝大望着窗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但同时也有一丝奇异的平静。
“回公司吗?”李秘书问。
“回家。”郝大说。
车驶入夜色,融入车流。郝大闭上眼睛,这次他没有“看”未来,只是让自己沉浸在当下的黑暗与寂静中。也许高僧说得对,他“看”得太清,所以“看不见”自己。但也许反过来也成立——因为他终于开始“看见”自己,所以能“看”得更清。
手机又震动了,是朱九珍发来的消息:“老公,我做了你爱吃的夜宵,等你回来。”
然后是吕蕙:“明天天气很好,我们去散步吧?”
郝娇俏:“新上映的电影,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上官玉鹿:“下周有个慈善拍卖,你陪我去嘛。”
乐倩倩:“我学会了你最爱的那首歌,弹给你听?”
郝大看着这些消息,一条条,来自五个女人,五种生活,五个因为他而存在的世界。他一一回复:“好。”“好。”“好。”“好。”“好。”
也许,在无数他能“看到”的可能未来中,有一种未来是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更多的财富,不是更大的权力,而是某个不需要“看到”也能安然入睡的夜晚,某个不需要猜测也能真诚相对的早晨,某个不需要承诺也能确信被爱的时刻。
也许,那个未来比他想象的更近,就在每一次选择不利用自己的能力时,每一次选择“看不见”时,每一次选择做一个普通人时。
车停在别墅前,郝大下车,抬头看向卧室的窗户。灯还亮着,有人在等他。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门,走向那灯光,走向那个他既“看到”又“看不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