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峰寺,幽深的内殿。
当庄司正义再次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时,一直低垂着头与大殿融为一体的神子,缓缓抬起了头。
她那双古井无波的漆黑眼眸,再一次清淅地映出了来人的身影。依旧是那个少年,但气息却已截然不同。
一天前,他踏入这里时,周身萦绕着一股悲壮而决绝的“殉道者’气息,仿佛随时准备为某个崇高的理想献出生命,带着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沉重。
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如同一柄久经沙场遍布创痕的古刀,被人以心血重新淬火打磨开刃!锋芒内敛,却透出一股斩断一切一往无前的凛冽气势!
庄司正义在神子面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下,目光平静地看向她,率先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淅:
“说起来,我还未曾正式介绍过自己。我叫庄司正义。如你所见,我是一个来现世’的人。”
神子轻轻颌首,双手优雅地叠放在身前,对着庄司正义微微躬身行礼,态度认真而谦和:
“庄司阁下。虽然很想向您介绍自己,但我并没有名字。”她抬起眼,眼中闪过丝不易察觉的黯然,“若您不嫌弃,可以称呼我为..变若之’。”
似乎察觉到了他眼中的困惑,变若之子语气平淡地开始解释,仿佛在讲述—
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自从不死’的诱惑降临苇名,无数人便陷入了对永生的疯狂追逐。后续的事,阁下想必也知晓不死诅咒的泛滥,最终彻底摧毁了这片土地的秩序与安宁。”
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庄司正义,越过大殿紧闭的门扉,投向了某个遥远而黑暗的过去:
“仙峰寺的僧人们,自然也未能免俗。传说中,仙峰上人是第一个通过附虫’获得不死之身的存在。寺中的僧众追随他的脚步,在成为附虫者后,便沉溺于对不死之术永无止境的研究。”
她缓缓伸出自己白淅纤细的左手,右手食指如同最锋利的刀刃般,在掌心轻轻一划!
一道清淅的伤口瞬间出现,殷红的血珠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然而,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道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皮肤恢复光洁,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
“僧人们利用寺院的附属势力乱波众’,诱拐、绑架了无数孩童,作为他们不死试验的材料。”变若之子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深沉的哀伤,“他们渴望制造出.超越附虫者和寻常不死药更完美’的不死者。”
“最终只有懦弱的我,侥幸活了下来。”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僧人们称我为“变若神子’·.但我知道,我并非神子。所以,请叫我变若之子’便好。”
女孩的叙述轻描淡写,但听在庄司正义耳中,却字字千钧!他无法想象,在那段被疯狂与黑暗笼罩的漫长岁月里,究竟有多少无辜的孩子在痛苦中死去?而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女孩,在孤独地存活下来后,又究竞承受了怎样难以言喻的折磨与孤独?
一股沉重的压抑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问道:“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变若之子微微偏头,思索了片刻,轻声道:“阁下实力非凡,若您决意踏上斩断不死之路,在前行途中,若遇到白蛇能否将白蛇的蛇柿带给我?我也能为您的前行,提供一些微薄的帮助。”
“蛇柿?”庄司正义面露疑惑,他从未听说过此物。
变若之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说:“当阁下遇到白蛇时,自然便会明白了。”
她双手合十,指尖凝结出微弱而纯净的光芒。一阵奇妙的能量波动后,她缓缓摊开手掌一—一捧洁白饱满的米粒,静静地被她捧在掌心。
“我并没什么特殊能力,唯一能做的,便是制造这些“米’。”她将米粒递向庄司正义,“食用后,对人的身体有些许裨益。还请阁下收下。”
庄司正义看着这凭空出现的米粒,心中虽仍有疑惑,但不忍拂逆对方的好意,郑重地双手接过,小心收好。
而变若之子似乎不想在米’这个话题上多聊,她轻声问道:“阁下今日前来是准备拔刀了吗?”
“是。”庄司正义的回答简短,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变若之的弦上,让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阁下真的已经准备好面对“死亡’了吗?”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细微的颤斗。
庄司正义没有再多言,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清澈而锐利,其中蕴含的决意,不容置疑。
是太久没有与人如此交流了吗?变若之子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紊乱。她强压下心中的悸动,颤斗着双手,缓缓打开了面前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长木盒。
庄司正义没有注意到她异常的神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脑海中,父母关切的面容、星奈的微笑、志村总监信任的眼神、夏实姐鼓励的目光一张张熟悉的脸庞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霸王丸老师那豪迈不羁的笑容上,耳边回响起他那句铿锵有力的叮嘱:
“向前!别回头!”
他相信老师!也相信着那些相信着他的所有人!
就是此刻!
庄司正义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爆射!他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拜泪那冰冷刺骨的刀鞘!
右手五指收紧,力量瞬间爆发!
锵!!!!
刀锋出鞘的瞬间,清脆的金属铮鸣响彻整个大殿!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猩红色煞气,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刀身上喷涌而出!
咚!咚!!咚!!!
庄司正义的耳中,响起了如同战场擂鼓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那血红色的煞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疯狂地朝着他的身体缠绕侵蚀而来!
冰冷!血腥!杀戮!死亡!
无数混乱而恐怖的战场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
白色的神龙在与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搏杀!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从天而降,将神龙狠狠掼在地上!龙血泼洒,沾染龙血的草木瞬间疯狂生长,化为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
就在这时天空之中,一只冷漠无情的眼睛,缓缓睁开!难以形容其庞大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瞬间锁定了手持拜泪的庄司正义!
会死
会死!!!
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恐惧,如同疯长的荆棘,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意识!他终于明白,为何无人能在拔出拜泪后存活!并非因为刀本身的诅咒,而是因为
拔刀者,会惊动某个绝对不可直视的至高存在!仅仅是被其注视,就足以让灵魂彻底湮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嗖!”
贴身佩戴在庄司正义怀中的那个黑红相间的御守,竞自动飞了出来!小小的御守,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如同一面微不足道的盾牌,毅然决然地挡在了庄司正义与那道毁灭性目光之间!
“不!!!”庄司正义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嘶吼着,拼命伸出手,想要将御守抓回来!
但,太迟了。
那道漠然的目光,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空间,精准地落在了御守之上!
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御守连一丝声响都未能发出,便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化作了最细微的金色光尘,飘散、湮灭
“咳!咳咳咳!!”
庄司正义猛地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恐怖体验中被拉回现实!他剧烈地喘息着,单膝跪地,用拜泪支撑着身体,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牙关不受控制地颤斗。
“原来如此”变若之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御守消散的地方,轻声自语,“竟然是以这样的方法”
变若之子将目光转向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一有震惊,有了然,更有一丝深深的悲泯。
“阁下不知道吗?”她的声音空灵而飘忽,“那个御守是一种极其精妙“替身之术’。它能够将施加于持有者身上的伤害,转移到.另一个与持有者命运紧密相连的人身上。”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暴气浪,以他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大殿内的尘埃被席卷一空!
庄司正义的身影已然从原地消失!
内殿中只留下面色复杂的变若之子,以及那把插入地面兀自散发着不祥红光的不死斩·拜泪。
仙峰寺山门外。
庄司正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骤然出现!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石阶上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心中的巨石正要落下,但当他迈步上前时,脚步却猛地僵在了半空!
他清淅地看到-缕缕如同金色沙砾般的光点,正不断地从霸王丸那魁悟的身躯上飘散而出,他的身影如同风中残烛,逐渐变得透明稀薄!
“哟,回来啦?”霸王丸转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豪迈不羁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似乎身上正在发生的消散过程,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庄司正义只觉得喉咙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酸涩胀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地走上前,在石阶上跪坐下来,拿起酒葫芦,动作轻柔却带着微颤地,为老师面前那只空酒杯,斟满了清酒。
霸王丸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弟子紧绷的侧脸,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
“哈?你该不会是难过得要哭鼻了吧?”
“师傅”庄司正义刚刚开口,声音沙哑。
“挺直腰杆!”霸王丸猛地发出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暴喝!一只大手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拍在庄司正义的背上!
庄司正义身体一震,本能地将脊梁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这情绪上的巨大起落,弄得庄司正义真是哭笑不得,可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
霸王丸端起弟子斟满的酒杯,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酒液倒影,笑了笑,语气变得平淡而深邃:
“嘛,总归都是要死的,对吧?”
庄司正义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
霸王丸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高高举起空酒杯,对着夜空中那轮散发着不祥红光的癫狂之月,放声笑道:
“老子我啊—早就活够本啦!”
“我这一生,似乎总是在战斗。”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和你一样,我年轻时追求的,也是作为一名剑士,在荣耀的战斗中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天不遂人愿。”
自嘲地笑了笑,霸王丸继续道:“没想到,死后我这样的小角色,却莫明其妙地成了别人眼中渴求的“真灵’。没办法,既然成了真灵,总得负起点责任,对吧?”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庄司正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欣慰:“还好老子运气不错!刚在现世冒头,就遇到了你小子。虽然你这家伙性格闷得象块木头,一点意思都没有但确实是个合格的继承者。”
此时,那金色的光尘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胸膛,他抬着酒杯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霸王丸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释然的笑容。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他坏笑着用力胡乱地揉了揉庄司正义的头发,语气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温和:
“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下去啦”
“走啦”
他最后洒脱地挥了挥手,整个身影彻底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色光尘,如同夏夜的萤火,缓缓上升,最终完全融入了苇名的夜空之中,消失不见。
庄司正义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石阶上,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许久。
终于,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啪!啪!’
用力地拍了拍脸颊!
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不是伪装,不是强撑,而是一种混杂着悲伤、释然、却又无比坚定的复杂笑容。
他伸出手,拿起了石阶上那杯霸王丸在他出发之前为他倒满的酒。
“霸王丸师傅”他举起酒杯,对着老师消散的方向,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千斤重担,“一路走好。”
说完,他一仰头,将杯中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咳咳!!”从未沾过酒的少年,被呛得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他抹了把嘴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行将眼中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真是的师傅”他低声自语,仿佛老师还在身边,“酒这东西明明一点都不好喝啊“
“呛死了”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少年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老师消散的地方,然后毅然转身,迈着无比坚实的步伐,走向了那座吞噬了无数人充满了罪恶的寺庙。
他的背影,在血色的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