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热火朝天的生产区,两人来到了厂长办公室。
门是虚掩着的,赵一统在门口踌躇了一下,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才小心地敲了敲门。
“请进。”
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
李卫东跟赵一统进去后,看到办公室里的情景。
一个穿着白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埋头在一堆文档上写着什么。
赵一统率先开口。
“刘厂长,我,小赵。”
赵一统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甚至有些谄媚。
刘厂长从报表中抬起头,目光如炬,先是在赵一统身上扫了一下,随即落在了他身后的李卫东身上。
那眼神锐利并且带着审视。
不过下一刻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
因为面前这个年轻人太镇定了。
面对自己的目光,他既没有躲闪,也没有讨好,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刘厂长,这位就是卫……李卫东,早上我说的那个事情就是他提起的。”
还没等赵一统说完,刘厂长直接摆了摆手。
“我知道,小同志坐下聊吧!”
“今天早上小赵把你的想法跟我聊了,我认为你的想法非常不错。”
“如果我猜测的没错的话,前段时间帮我们处理那批量品砖的办法,也是你给小赵出的主意吧!”
刘厂长说完笑着摇了摇头。
“一批量品的过火砖,硬是喊成高强度地基砖,不光卖了出去,还能让中建那边都能发来了感谢函,说实话当时我都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砖厂上班?”
“你放心现在特区这边对于国营厂也有一些政策,对于有能力的人,厂里可以火线提拔!”
面对刘厂长的要求,李卫东看了边上有点尴尬的赵一统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厂长,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个人还是不太适应体制内的日子!”
面对李卫东的拒绝,刘厂长也不意外,把手中的笔往桌子上一扔,背顺势往椅子上一靠,整个人的气势直接压向李卫东
“既然你不打算来我们砖厂,那你凭什么让我会把老窑交给你经营呢!”
“就凭你拿出的那区区两成利润?”
“别说你打算出一万,就算是十万,对我们厂里来说也只是不到一天的利润。”
“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做,为什么要交给你呢!”
说完之后,刘厂长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李卫东。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动。
赵一统见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可看到刘厂长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实在是不敢打断厂长的话。
他已经开始有点后悔带李卫东来了。
就在赵一统思考准备找什么借口拉着李卫东撤退时,李卫东直接笑着摇了摇头。
“刘厂长,你们当然也可以自己做。”
“但是你能接受,就算研发的装饰砖不如预期,也长时间养着这些老职工吗?”
“就算你能接受?砖厂这边也都能接受吗?”
“据我了解,去年你们给一些职工办理内退可都是废了好大的功夫。”
“这职工招进来容易,想要辞退可就难了。”
“同样这批旧窑也是,开火容易,可如果经营预期达不到,那厂长你再想关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刘厂长听到这话,目光锐利地盯着李卫东。
“你的意思是,我们砖厂没办法把旧窑经营起来?”
“那么你凭什么觉得,只有你能把旧窑经营起来呢!”
李卫东却迎着刘厂长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刘厂长,我是个生意人,所以我图的就是利。”
“我创建职工持股会的本意,就是有钱大家一起分,有风险大家也一起承担。”
“所以添加进来的老职工,如果不想失去工作,就只能想办法尽量改良出市场需要的装饰砖。”
“砖卖出去了,大家才能一起分钱。”
“而如果贵厂自己经营,有砖厂的兜底,这些老职工还会这么努力吗?”
“如果贵厂不兜底,那还是国营厂吗?”
听到李卫东坦诚的语气,刘厂长张了张嘴,却完全无法反驳。
这确实也是他心里最担忧的一点,他最怕的就是把老职工召回来之后,这些人趴在砖厂吃老本。
那就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也是有了打算,不过嘴上还是说道。
“既然你都说你是为了图利。”
“那么这个利我为什么要交给你,我不能找别人吗?”
“生意人可不只是你一个!”
李卫东听到这里神情一震,他知道对方心里已经松口了。
于是他也话锋一转,声音沉稳了几分。
“厂长,我虽然图利,但是我不是那种单纯图利的人。”
“首先,我是一家私人的建筑公司的老板。”
“目前就承接了咱们特区,一家拆迁户总造价二十万的别墅项目。”
“所以对于高端外墙装饰砖这方面,我个人有较深的了解,这对于新砖厂装饰砖研发会起到很大的推进作用。”
“最起码我知道什么样的砖受欢迎。”
“跟着我,那些老师傅们干了一辈子的手艺,也不会就这么被埋没下去。”
办公室里再度陷入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不懈地走动,每一次跳动都象在敲打着在场三人的心。
刘厂长没有立刻说话,他靠在椅背上,目光从李卫东的脸上移开,投向了窗外那片老窑区。
阳光下,窑身斑驳,仿佛一位位沉默的老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已经磨破了皮的笔记本,轻轻推到李卫东面前。
“你看看这个。”
李卫东翻开本子。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
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数字,那是他们的工号,还有入厂的年份。
旁边的赵一统也下意识地凑过来看了一眼,当他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工号时,眼框也微微有些红。
这些人,许多都是看着他从刚入场的小赵成长为赵科长的老师傅。
他怎么也没想到,刘厂长会把这些东西一直留着。
毕竟当初降本增效内退,可都是刘厂长一手推动的。
“从前年开始上面就下了文档,要技术革新,要降本增效,我作为厂长,为了工厂日后发展,必须执行命令。”
“可这本子上每一个名字,都是跟着我干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老兄弟。”
他抬起手,握成了拳头,又无力地松开。
“为了厂里,当初是我亲手柄他们一个个送回家的,让他们内退。”
“我扪心自问对得起我们砖厂,却唯独对不起当初这帮老兄弟。”
刘厂长的目光落在李卫东脸上,眼神有些复杂。
他沉默了片刻,象是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拉开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带着厂里抬头的空白批条,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赵一统伸长了脖子,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刚劲有力的字。
写完,刘厂长拧开笔帽,拿起桌上的公章,对准批条的落款处,重重地盖了下去。
“我不管你图多大的利,但你记住了,这本子上的人,都是我刘某人的兄弟。”
“希望你能善待他们,让他们凭手艺吃饭,活得有尊严。”
“你说的那个工人持股会,我也会盯着,别让我知道你耍花样。”
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几分厂长的威严。
“拿着这个,厂里会以‘安置富馀职工再就业’的名义,把老窑承包给你们。”
“名义上,你们可以挂靠在我们厂下属的集体所有制企业,这样办事方便。”
“厂里的物料渠道,你们可以走,但钱要自己一分一厘地出。”
“丑话说在前面,这是挂靠,不是扶贫,你们要自负盈亏,要是干垮了,我们厂可不会给你们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