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由钱博雅主动开口,打破了寂静,
“请教大先生,丹经曰:“子南午北,互为纲纪。”,然子为夜,时值月出,性阴,理应象水。而午为日,时值日盛,性阳,理应象火。如您所言,应为子北午南,为何丹经中会颠倒论述?”
程心瞻闻言一笑,不曾想钱城主对丹道也有研究,只不过研究的应该不深,他答,
“语出《参同契》。子时一阳生,阴盛转衰,阴极阳生,此为“北中藏南”;午时一阴生,阳盛转阴,阳极生阴,此为“南中藏北”。此句意为取坎填离,采北坎之阳,点南离之阴。嗬嗬,丹家多趣人,喜文章,好隐喻,颠倒玄机,不足为怪。”
钱博雅缓缓点头,以示受教,复问,
“某见丹诀有言:“东三南二同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不知这其中数理与五行方位何解?”程心瞻信口便答,
“语出《悟真篇》。木数三,居东。火数二,居南。木能生火,二物同官,故二与三合而成一五也。金数四,居西。水数一,居北。金能生水,二物同官,故四与一合而成二五也。戊己本数五,是三五也。三五合而为一,故曰三五一也。于外,为食气法,于内,为养婴法。”
钱博雅似懂非懂,只得暗自记下,想着事后再仔细琢磨。道不可说尽的道理他是明白的。于是又问,“大先生,某还有惑,丹诀又言:“震龙汞出自离乡”,雷震之青龙理应在东,为何出自南方离火之乡?“兑虎铅生在坎方”亦是不解。”
程心瞻这次点了点头,这钱城主总算是问到丹道中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了。另外他也有所猜测,白玉京钱家是修五行道的,精于化气,并非内丹道的行家。钱城主都到如今境界了,却重新研究起了丹道,这是准备触类旁通,为度散仙劫做准备吗?
想到这里,他决定稍微说的详细一些,免得这位钱城主对丹道失去了兴趣,望而却步了,于是缓声答,“震龙者,肝魂之象,属东方木。离者,心君之位,属南方火。五行之中木生火,而丹诀则云“火中生木液”。何也?
“盖离卦外阳内阴,其中心一点真阴,真阴即真水。神定之时,离宫真火寂然不动,其中真阴自然流露,下灌巽户,即肝也,是为水生木,真水点灵龙,故曰:龙出离乡。
“兑虎同理。金生水是常道,丹道中说“水中生金魄”。意指坎水肾精充盈静极,坎宫真水沉寂,其中阳爻即先天真阳升腾,真阳即真土,土生金,方能点化肺魄灵虎,故曰:虎出坎宫。
“其实,丹道五行要与贫道昨日所讲的命藏五行更为贴合,参透了内五行,外五行也就更容易理解了。程心瞻点到为止。
钱博雅何等聪明人,却是听明白了,大先生这是在说,自己连内五行都没弄明白,想要强行往外五行上套,自然就容易糊涂了。于是他连连拱手道谢,却是不再询问了。
同时,他心中感慨,前日自己看到大先生与绿袍老魔斗法,施咒时五行转换信手拈来,自在随心,自觉是看穿了大先生在五行之上的造诣,因此诚意相请,邀回孔雀城讲道。但听了讲道才知,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五行之术自在随心,这只是大先生的表象而已,其人对五行之理的研究,才是真正的融会贯通、高深莫测,远超自己,也是远超钱家的任何一人,乃至列祖列宗。
此天授乎?
而就在钱博雅咋舌之际,山谷中众人也都已经回过神来,看向程心瞻的目光愈发不同,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是大先生不会的吗?!
有了钱博雅的开头,谷中也再度活跃起来,众修者踊跃举手提问,请求答疑。
程心瞻一一解之。
而这次,到了日落西山时,众修士也有了分寸,不等钱博雅出言驱赶,便纷纷起身告退,执弟子礼相谢。
很快,山谷里便重新只剩下程心瞻和钱博雅两个人。
钱博雅看向程心瞻,心中满意极了,面上也笑的开心极了。
而程心瞻则是把《剑阵》金简归还,同时向钱博雅提出告辞,这次,是真要离开了。
不过,在这时,钱博雅却让程心瞻稍待,然后手上灵光一闪,变出一个一尺长的彩玉镂雕孔雀踏祥云图案的方形宝箧,两手捧着递给了程心瞻。
“钱城主,这是?”
程心瞻见之有些意外,难不成钱城主还想请自己讲第三天?这次又是什么法术?
这时,便听钱博雅笑道,
“大先生,钱某不才,却也知道您这两日讲道的分量,说是字字珠玑那都是轻了。另外,我虽然是商人出身,却知道情义二字乃是世间最为珍贵之物,是多少金银财宝也买不到的。”
程心瞻闻言有些疑惑,好端端的,钱城主说这些做什么?
却听钱博雅继续道,
“这两日,大先生言无不尽,有问必答,钱某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更记在心里。我们钱氏从您这得到的,远比我们拿出来的两道法门要多得多。
“昨日,以一门《大五行灭绝神光》相邀,但您讲的却是五脏和五体两份内容,又是兼顾养生术和杀伐术两个方面,这就相当于是四种法门,而且还是高屋建瓴的无上妙法。而当我族人提问求答时,您又旁征博引,解的面面俱到,涉及内容又远不止五脏五体。
“到后面,族人见您似乎无法不通,便莽撞行事,又问了很多在五脏五体之外的、个人道途上的疑惑,甚至还包括了相乘相侮,但您并不计较,也都一一解答了。
“今日,赖您神通真言,我钱氏族人也能近距离看到了五方圣灵,这是天大的机缘。就是我钱府的这座讲道场,也是有幸沾染上了您讲道时散发出来的道域,变得格外不一般。想必自此以后,这里也将成为我钱家一处闭关悟道的福地。
“今日之问,同样五花八门,就是钱某自身,也是厚着脸皮问了一些丹道方面的内容,这是得寸进尺的行为,但您也容忍包函了。
“之前说好,论道论道,说的是您在《神光》《剑阵》中的疑惑之处,我们也为之解答,这才算是公平。但您无上天姿,即阅即知,即知即通,反过来还对我们有所指点。”
说到这,钱博雅笑了笑,
“说了这么多,钱某想要表达的是,这次钱某厚着脸皮请大先生来孔雀城讲道,结果却是让我钱家占尽了便宜,这不对,也不应该,理应要厚报,也必须要厚报。只不过,大先生的讲道,价值无法衡量,我钱氏从中得到的益处,亦是无法估量。确实不好说有什么宝物能与之相当的。
“钱某昨夜思来想去,也只能把此物拿出来,或许还是无法回报大先生的恩德,但只要大先生日后有需要,我钱氏上下,绝对但凭吩咐!”
说到最后,钱博雅已是一片肃容。
而程心瞻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此刻,他才展露笑颜。不是因为钱家的这份答谢,只是源于钱博雅的这番话。
说实话,前两场讲道,钱博雅当作是买卖,程心瞻也只当作是买卖。这不是说买卖不好,反而程心瞻对此很满意。要知道,涉及道法之事,最易牵连因果,往往得益不多,却是惹得一身腥。钱家主动提出是互换、是交易,这正是好事,斩断因果,换法之后,各行其道,互不影响。
而这两天自己讲道认真,旁征博引,甚至还以乘侮制化之理,这也不是对钱家有什么结交之意,只是一直以来的习惯使然。自己讲道从来都是这样,能说清楚,就尽量清楚些,能旁征博引,自然就要旁征博引。精研道理、广播万法这本来就是自己身为万法经师的职责。
自己这种讲道风格是早年间在宗里就已经形成的,也习惯了。后来出宗,游讲三山,也是这样,在不失密的前提下,都是尽量讲细一些,让听道者尽量多一些收获。现在到了孔雀城讲道,依旧保持了这个习惯。而这也是自己内心一直坚持、坚信的一个道理:
万法派不在三清山,而在于整个天下。
天下法统兴旺,百家争鸣,修者人人奋进,争奇斗艳,这不就是万法演化、万法互参吗?
也正是因为这个习惯,所以宗里任命自己为万法经师一一自己不是因为当了万法经师才通万法,是先有通万法之心、布万法之行,才成为宗门史上最年轻的万法经师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习惯,所以游讲三山之后,被三山共表为仁惠广法先生。
现在,同样是因为这个习惯,孔雀钱氏先讲交易,后讲真情。
这很好,这说明一直以来,自己的愿景与行为,广大听道者都是看得到的。
交易固然省心,免却因果,轻松自在。情义虽然纠缠如索,剪不断,理还乱,却偏偏叫人甘愿深陷其中程心瞻笑了笑,接过钱博雅手中的宝箧,口道,
“那就谢过钱道友了。”
钱博雅听到程心瞻改口,从城主之称换为道友之称,脸上笑意更浓三分,同时心中也愈发笃定自己此举不会错。大先生是要证地仙,一位统摄五行道法精微同时又道德高尚的驻世地仙的友谊和一门束之高阁难以参悟的家传绝学,孰轻孰重,不难决择。
“道友,这究竟是什么宝物?”
程心瞻问,因为昨夜钱博雅没有待在山谷里,今天又专门拿出来这个相谢,莫非他是昨夜专门去取的?钱博雅稍微直了直背,然后答,
“家传绝学,“五色神光”。”
“五色神光?”
程心瞻听了却是有些疑惑,五色的神光他见过不少,但专门叫做“五色神光”的法术他之前却是未曾听过。
钱博雅点点头,解释说,
““大五行灭绝神光”和“先天五行剑阵”都是我钱家的绝学,族中有天分的人均可修行,要是遇到一般的高知高德者,我们也愿意拿出来易法换术,以保证家学丰富。但是这“五色神光”,实乃绝学中的绝学,就是我钱氏族人,有资格修行的也是很少,更是从来不流传于外,所以大先生未曾听过也是正常的。”听到钱博雅这样说,程心瞻便将手中之物退回,
“既如此,礼重不受。”
钱博雅却是不接,而是郑重道,
“此法虽是家传绝学,但祖宗却从未明令禁止不得外授,只是我等代代将其视若珍宝,束之高阁,不忍外传而已。所以我将此法传于大先生,并不防碍家规。
“大先生的五行之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而这样精深的道法,大先生连讲两日,却未有丝毫保留,为了报答这样的情义,我钱氏又有什么是舍不得拿出来的呢?”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
程心瞻好奇,便问,
“道友笑什么?”
钱博雅则答,
“万般道法,瞻之在前。莫非仙宗给大先生取道号时,就已经预料到大先生如今的成就了吗?”程心瞻闻言也笑,而经过钱博雅这一解释和打岔,致使氛围比较轻松,程心瞻也就不再推辞,收下了宝箧。同时口中询问,
“不知这“五色神光”有何玄妙之处,能被贵族称为绝学中的绝学呢?”
钱博雅闻言神秘一笑,不答反问,
“不知大先生可曾听过五色孔雀?”
五色孔雀?
程心瞻两眼一眯,这个他自然是听过的。
要是特指的话,相传五色孔雀秉承天地五行之气而生,是一位声名赫赫的远古神灵,据说只在第一次神仙杀劫时现过身。但那都是远古商周时期的事了,那时候自家仙翁都还没踪影,自然不知详情。各种古迹上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但都论述不详,难窥神踪。
但要说泛指的话,五色孔雀则是一种不算小众的图腾。源头正是那位远古神灵,因神灵秉承天地五行之气而生,所以后世修行五行道的人往往会以此为图腾。比如孔雀城就是,并以此为名,下界里也有不少知名或不知名的道观信奉五色孔雀,或挂画供奉,或以为袍纹。
此外,程心瞻还知道,在古西方佛教信徒心中,五色孔雀的地位也十分超然。那些僧侣认为世上有神使可以指引信徒到达佛国,神使有三类:其一绿鬃雪狮,其二六牙白象,这最后一种便是五色孔雀。而这三类,都是传说中的神灵,更是一类比一类久远罕见。西康修行负石苦的僧侣们,找了几千年,也是机遇巧合,才找到了有绿鬃雪狮神形的山君真灵,却也不是真正的绿鬃雪狮。
而此时,钱博雅既然这般问起,那就肯定不是说图腾的事,而是指的那位神君了。
“是远古那位?”
程心瞻问。
钱博雅缓缓点头,道,
“相传,那位身怀一道神通,极为厉害,就叫“五色神光”。当然,大先生别误会,我钱氏之法自然不是那真正的远古神通。不过却是与那道远古神通略微有一些关联。”
“哦?”
程心瞻闻言也是大为好奇,他总是对于这些古闻秘事特别感兴趣。
钱博雅点点头,继续道,
“早在隋唐之前,我氏宗祖游历天下时,曾进过一方秘境,个中细节不便详说。大先生只需知晓,我家这道“五色神光”法术便是得自其中。而且秘境中有文本留下,说的是这道法术乃是仿自于那道神通,再去繁求简,化难为易,删减降意而来。”
程心瞻大为惊奇,虽然追问人家祖宗机缘不太好,但他还是按捺不住问了一句,
“谁有如此本领,能接触到那位的神通?”
钱博雅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了,
“秘境主人,自称是那位远古神君记名弟子的家族后人。”
“那位还有记名弟子?可否方便透露姓名?”
钱博雅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最后只说了两个字,
“姓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