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六年,春。
朱高煦最终还是走了。
在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他带着自己精挑细选的三千兵马,登上了那支庞大得惊人的船队。
为了做给天下人看,也为了让他这个二叔彻底安心,朱瞻基几乎把能给的都给了。
堆积如山的丝绸瓷器,数以百计愿意去海外拼搏的工匠、官员,甚至还有几名科学院里对格物之学颇有研究的匠师。
可以说,自洪武年以来,海外封藩的宗亲里,朱高煦是走得最体面,带的东西最多的一个。
上海港口,人山人海。
蓝武站在码头的最高处,看着那艘装饰最为华丽的旗舰缓缓驶离港口。
即便隔着很远,他依然能看到,那个一生都未曾服输过的男人,正站在船头,最后一次,遥望着大明的方向。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桀骜与不甘,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落寞。
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
那个他心心念念了二十多年的皇位,终究还是连个边都没有摸到。
“凉国公,你猜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来?”
朱高煦突然转过头看向蓝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高声呼喊道。
蓝武想了想,突然就笑了起来。
“汉王殿下,作为汉民,大明永远欢迎你,希望你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再次回家。”
听到蓝武的话,朱高煦脸上的笑僵在了脸上,最终他身影一转,消失在了那巨大的旗舰甲板之上。
船队渐渐远去,最终化作海平面上的一个小黑点。
蓝武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这个大明最大的内部隐患,总算是解决了。
是时候,该回京了。
也就在此时,一名锦衣卫校尉,骑着一匹快要累死的快马,疯了一般冲到码头。
他翻身下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蓝武面前,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份被汗水浸湿的信函。
“国公爷!京城,五百里加急!”
蓝武接过信函,打开。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却潦草而又急切。
陛下的病情,这几个月突然就有了恶化的趋势。
这是朱瞻基在一个月内,连发的第五道让他立刻回京的诏书。
蓝武的面容一凝,再没有任何耽搁。
他将信函收好,翻身上马,带着亲卫,朝着北方的方向,绝尘而去。
半个月后,北京城。
当蓝武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时,甚至来不及回府,便直接策马冲向了皇城。
他一路脚步不停地入宫。
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寝宫大门,第一眼见到朱瞻基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差点都没有认出眼前这个人。
那个曾经还算丰神俊朗的青年帝王,如今消瘦得不成样子,宽大的龙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偌大的寝宫里,地龙烧得极旺,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冷清。
朱瞻基没有批阅奏疏,也没有召见大臣。
他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软榻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几,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对着一个土黄色的陶罐。
他的姿态,认真到了极点。
蓝武刚一进来,就清晰地听到了陶罐里传出的,一阵阵清脆而又急促的吱吱叫声。
这位大明的皇帝,竟然是在斗蛐蛐。
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朱瞻基缓缓地回过头。
当他看清来人是蓝武时,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竟奇迹般地,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意。
“师父,您回来了。”
他朝着蓝武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自己对面的小凳上坐下。
蓝武依言坐下,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斗蛐蛐,确实是朕的爱好。”
朱瞻基仿佛看穿了蓝武的心思,笑着开口,嗓音有些干涩。
“只不过,以前有皇爷爷和父皇压着,朕不太敢在人前玩。”
“后来刚当上皇帝,又忙着和师父您斗法,倒是把这个爱好给忘了。”
他拿起一根细细的草棍,小心翼翼地探进陶罐里,轻轻拨弄了一下。
“也就是最近这两年,身子骨越来越不争气,才又重新捡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蓝武,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与坦然。
“师父,朕在想,如果能够重头再来一次,让朕再选一回……”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
“或许,朕会去劝说父皇,把这个皇位,让给二叔。”
“那样的话,朕应该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回想起来,这辈子除了奏疏,就是国事,除了国事,还是奏疏。”
朱瞻基轻轻摇了摇头,最后用三个字,总结了自己这短暂而又辉煌的一生。
“无趣的很。”
说完,他便不再看蓝武,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重新投回到了那个小小的陶罐里。
仿佛那个小罐子里发生的一切,比整个大明的江山社稷,都更让他关心。
蓝武坐在他对面,看着自己这位学生那瘦削的背影,许久无言。
良久,朱瞻基忽然又轻笑了一声。
他用草棍指了指那个还在激烈搏斗的陶罐,头也不回地开口。
“师父,你看。”
“这只黑的,要赢了。”
蓝武看着这个学生,知道他现在是有些颓废的,但他却很明白,若是真能够让朱瞻基重新选择一次,他一定还是会按照现在的路再走一次的。
皇帝的话,他若是全都相信,那在老朱所在的洪武末年的时候,他恐怕就已经身首异处了,哪能还会有现在坐在这里和朱瞻基说话的机会。
朱瞻基一直等到陶罐里,那只被他命名为大将军的黑色蟋蟀彻底胜利,这才心满意足的抬起头。
他先是挥手让旁边的小太监把罐子拿走,这才看向蓝武,神色郑重的开口:“师父,我快要死了,你便和我说句实话,你从洪熙元年开始主导的这一场改革,到底要进行的什么时候,最后又要改革到什么程度?”
“你不会是想要到最后,把我朱家的江山社稷也一并给改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