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宣政殿内。
大圣帝面色阴沉,整个殿内都变得十分沉重,太子裴行简,公孙离等人静立下阶。
裴砚之听着他们说起今年各地赋税,指间玉扳指缓缓转动。
他问道:“都报完了?”
裴行简先一步站了出来,“回父皇,尚缺甘州,当地郡守早在一年前身故,后来因甘州地位特殊,后来便成了朝廷的三不管地界,今年税赋未报。”
裴砚之听到“甘州”二字时,转动的扳指蓦地一顿,冷而沉的目光直直看向下方,道:“为何去年之时不上报?”
威压如山,让殿内三品以上的官员压得喘不过气来,还有甚者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武阳站在一旁低声提醒道:“回禀陛下,去年入冬时您圣体违和,久未临朝,故而太子殿下未曾……”
听到武阳解释后,他身上的威压顿时稍缓,也让底下的大臣向武阳扫去感恩的眼神。
裴砚之继续转动着拇指的扳指,公孙离见状拱手道:“臣听说甘州前不久被秦王要了去,此人不过短短三年,便有了几分异心,陛下不可不防啊。”
秦溯乃前朝宋太后的旧部,昔日裴砚之为了稳固朝纲,再加之秦溯当时在他和丁谓之间并未涉足党政,故而他一直未动他。
没想到这人……
不知是受人鼓动,还是蛰伏已久?
天子低沉的声音自御座上上方响起:”朕是否临朝,该上报的皆上报,如今四海初定,百姓们好不容易从战乱中恢复过来,岂可因朕一人生疾便隐瞒不报?”
方才稍稍放松下来的大臣们闻言,又因帝王之怒徨恐跪倒一片,只留有公孙里捋须未动。
太子裴行简垂眸静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砚之想到甘州,眼神微眯,后来再未提起。
半晌后,方问:“诸卿以为,民生靠的是什么?”
见殿内寂静无声,裴砚之将手中的折子“啪”地一声掷在地上,“若不能轻徭薄赋,令百姓穿得起衣,食得起饭,尔等这官也不必做了。”
“传旨,今年的赋税再减三分。”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哭丧着脸,应了声是。
此时殿门轻响,武阳眼睛一亮,一个小人儿突然推开殿门啪嗒小跑了进来。
裴行简听见动静抬头看过去。
见到他时,目光瞬时柔和了下来。
裴清河跑到他身旁,仰首先是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皇兄。”
裴行简摸了摸他扎的圆髻,公孙离笑眯眯作揖道:“小皇子安好。”
裴清河佯装做大人的模样,回礼道:“国师安好。”
大圣帝起身一把将他抱起,低声问道:“今日怎么过来了,课业上完了?”
裴行简看着被他抱在怀中小小的人儿,眼里只剩柔和一片。
那般小小的人儿,嘴又甜,还一天鬼精鬼精的,任谁都很难不疼爱。
殿内只有他稚嫩的声音回道:“今日太傅告假了,儿臣刚从皇祖母用完午膳才过来。”
听到“皇祖母”那三个字,裴砚之脸上并没有其他的反应,表情平淡道:“可吃饱了?若是还饿,父皇这儿还有吃的。”
说完,将手边的点心推了过去,就这样将他抱在怀里坐在龙椅上。
底下的大臣终于因为小皇子的到来舒了一大口气。
满朝皆知,这普天之下能让天子这般面色柔和,轻言哄逗的,唯有小皇子殿下了。
就连曾经的裴行简,都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裴行简看着父皇低眉与清河细语,他自七八岁便在父皇身边。
于他而言,父皇更多的是象一座山,巍峨不倒,所学所谈无非都是兵事兵书。
从未有象清河这般,前些日子从武阳口中得知,上元那夜父皇竟为清河开了宫门,去洛阳集市上玩耍看灯看划龙舟。
若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但如今他也早已看淡了。
裴清河圆溜溜的眸子看向下方,见他们因他的到来都不说话了,便扯了扯父皇的袖子,裴砚之低头询问:“怎么了?”
他奶声奶气道:“父皇,为何儿臣一来,大家都不说话了?”
裴砚之淡淡地扫了眼殿内,道:“因为他们无话可说。”
众人大臣:“……”
“好了,都退下吧。”
众人鱼贯而出,裴行简最后回头看了眼,却见父皇将案上那方像征至高权柄的玉玺放入清河手中,引着他的小手蘸朱落印。
小皇子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一脸新奇的看着那比他脸还大的玉玺,上前摸了摸,便任由父皇握着按下。
那一幕带给裴行简的冲击太大,他深深地看了里面一眼,终是转身离去。
裴砚之看着怀中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就象小时候在路上遇到的小狗一样,湿漉漉望人。
心下喜爱,摸了摸他的脸蛋,轻声道:“这般看着父皇做什么?”
裴清河指了指他的鬓角,软道:“父亲,您都有白发啦!”
这声“父亲 ”,二人私底下可用的称呼,但很多时候他一直记混肴,“父皇,父亲”更是来回叫。
宣政殿没有镜子,他看不到,但是听他这么一说,也只是微微一笑。
轻叹道:“是啊,父亲都老了。”
裴清河连忙捂住他的嘴唇,他虽年纪小,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父皇才不老,父皇年轻着呢!”
指尖轻刮那愈发酷似“她”的鼻梁:“小滑头。”
孩子渐长,眉目愈肖其母,一颦一笑,皆似故影翩然。
裴砚之抚着清河脸颊,眼底闪铄着浓厚的爱与恨。
良久,沉声道:“清河,父亲过些日子带你去甘州,可好?”
“甘州?是哪里呀?”
“父亲带你微服出宫,去甘州办完事便回来。”
数日后,马车辘辘离京。
裴清河塞了满嘴点心,含糊问:“父皇,为何……皇兄不一起呀?”
裴砚之挑帘回望渐远的洛阳,低语:“因皇兄要与国师要替父皇理政。”
幼子似懂非懂点头,又埋头吃将起来。
见他憨态,裴砚之眼底漾开浅笑,靠回车壁,闭目养神。
车外长风万里,正吹向遥远的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