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祁同伟下了车,声音听不出情绪。
“都在楼上,情绪……基本稳定。”吴爱国跟在祁同伟身后,压低了声音汇报,“我们的人做了一些思想工作,老乡们都很配合,认识也基本统一了。”
祁同伟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上楼梯。
认识统一?
他不需要他们认识统一。
他需要的是真相。
一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正怔怔地望着窗外。
他的背影佝偻,满头白发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扎眼。
是祁山,祁家村的村支书,也是祁同伟的亲叔叔。
听到开门声,老人迟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时,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同伟……”
祁同伟快步走过去,将他按回椅子上。吴爱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叔侄二人。
“叔。”祁同伟拉了张椅子,坐在祁山的对面,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说实话。”
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只是陈述。
祁山的嘴唇哆嗦着,眼框瞬间就红了。“同伟……我……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就犯法了……”
“我们祁家村,祖祖辈辈都穷,面朝黄土背朝天,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我们……我们怎么可能刻意给你脸上抹黑啊!”
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祁同伟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当初没有钱上大学,是乡亲父老几块钱、几毛这样凑到一起的。
没有乡亲父老就没有他今天祁同伟。
这份恩情他一直记得。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祁山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艰难地、一条一条地,解释着那些压在他心头的罪名。
“他们说……我们偷着采矿。”
祁山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愤懑,“那石头,根本就不是我们采的!是外面来的人,开着那种大车,晚上偷偷摸摸进来,在后山放炮,炸了就装车拉走!”
“我们村里人拦过,没用!他们人多,还带着家伙!”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就是些种地的老百姓,我们能怎么办!”
祁同伟的眼神,冷了下来。
果然如此。
“那打猎呢?”祁同伟追问。
“打猎?那更是放他娘的屁!”祁山激动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他们说我们打野猪,打保护动物!天杀的!那些猪,都是我们自己养的跑山猪!”
“前几年,县里头不是号召嘛,搞什么特色养殖,一村一品。我们村干部去外面学了经验,回来就带着大家伙儿,家家户户凑钱,买了猪仔,就在后山圈了一块地,放养!”
“那些猪,平时就在山上跑,吃野果子,喝山泉水,肉都比外面的香!我们指望着养大了过年卖个好价钱!结果呢……结果那些偷矿的,偷完石头,下山的时候,顺手就给我们打了几头,拖走了!”
“然后还时不时去打几个野味。”
“他们是贼,我们是苦主!到头来,这偷猎的罪名,怎么反倒扣在我们自己头上了?!”
老人越说越激动,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泪水。
祁同伟的内心,一片冰冷。
好一个黑白颠倒。
好一个指鹿为马!
魏大军,沙瑞金,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真相。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能把他祁同伟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罪名!
“叔,还有树呢?”祁同伟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
提到树,祁山脸上的激动和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迷茫和不解。
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同伟啊……那些树……”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那后山,光秃秃的,一下雨就往下淌泥水。那时候你爷爷还在,带着我,带着村里一帮子年轻人,响应号召,上山植树。”
“那树苗子,都是我们一棵一棵,从山下背上去的。挖坑,栽树,浇水……就象养孩子一样,把它们一棵一棵养大的。”
老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岁月。
“那时候,地是集体的,也是我们村的。我们种树,就是为了给村里留点东西,为了以后子孙后代有柴烧,有木头用。”
“几十年了……那些小树苗,都长成了大树。山也绿了,也不淌泥水了。”
“可是……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规矩就变了。”
“地,还是我们村的地,承包给了各家各户。可这树,我们自己亲手种下的树,却不是我们的了。”
“我们不明白啊……为什么地是我们的,树是我们种的,最后我们连砍一棵给自己修个屋梁,打一副棺材板的权力都没有了?”
祁山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苦的困惑,直直地看着祁同伟。
“同伟,你是大官,你懂得多。你告诉叔,这是为什么?”
这一问,狠狠地砸在了祁同伟的心上。
他无法回答。
从法律上,他可以讲出一百条理由。《森林法》,国家重点保护植物名录,林权制度改革……每一个词,都没有温度但是正确。
可是,他怎么对一个刨了一辈子土地,靠着最朴素的“谁种谁收”的道理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去解释这些现代法律的复杂逻辑?
他看到的是法律条文。
而老人看到的,是自己亲手栽下的树,是几十年的心血,是一个农民最基本的,对于土地和收获的信仰。
这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与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
他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凤凰。
可他飞得再高,也无法带走这片土地的贫瘠,更无法抹平因为种种……在这些最底层的人们心中,刻下的伤痕与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