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看了一眼,省纪委副书记李开明,也是他在纪委系统里,唯一能够信赖的眼睛。
他拿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李开明极力压低,却依旧掩不住其中焦急的声音。
“同伟,出事了。”
“李达康的人,到了。”
祁同伟的身体,没有动,但拿着电话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半小时前,原吕州市常务副市长杜韬,带着当年月牙湖项目组的几个内核干部,直接来了省纪委大院。”
“投案自首。”
“他们准备得非常充分,每个人都有一份详细的交代材料。口供严丝合缝,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闭环。”
“所有的责任,从土地审批违规,到环评报告造假,全部由杜韬一个人,以项目组长的名义,大包大揽,全部扛了下来。”
“按照他的说法,李达康作为当时的市长,对所有违规细节一概不知,完全被他这个急功近利、欺上瞒下的副手蒙蔽了。”
“同伟……这份口供,太完美了。”李开明在完美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田国富亲自坐镇,听了审讯。刚刚已经让办公厅连夜起草简报,标题是吕州月牙湖项目案取得重大突破,马上就会送到沙书记的办公桌上。”
祁同伟的脑海里,瞬间勾勒出了李达康面孔。
好狠的心。
这个李达康没有一点儿人性。
祁同伟甚至能想象到李达康在某个角落里,露出的那种运筹惟幄的冷笑。
他不是在被动防守。
他是在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直接抢走了祁同伟手里的笔,然后按着所有人的头,逼着他们看他写好的结局。
“我知道了。”祁同伟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李书记,按规矩办。”
“盯紧了。”
挂断电话,祁同伟将身体靠进宽大的椅背,双眼微闭。
他没有愤怒,只是有一点儿意外,李达康用了几年的人,说丢就丢。
祁同伟陷入沉思,沙瑞金要保他,所以默许李达康去暗箱操作。
一但,快刀斩乱麻,把这件足以掀翻汉东政坛的大案,定性成一起“下属违规操作,领导用人不察”的党纪处分事件。
等纪委的调查结论一出,盖棺定论。
他祁同伟的政法委,他手里的公检法,连案卷的边都摸不到。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一把推开。
省委组织部部长吴春林一脸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
他手上捏着一份文档,正是刚刚从纪委送来的那份简报。
“同伟,你……都听说了?”吴春林连客套都省了,开口就是压不住的焦躁。
祁同伟睁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坐。
吴春林却没坐,他走到办公桌前,将那份简报拍在桌上,象是在发泄着心中的憋闷。
“李达康!他这一手釜底抽薪,简直是绝户计!”
“那个杜韬,把所有的罪名都认了,而且认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把李达康撇得一干二净,塑造成了一个被蒙蔽的、爱惜羽毛的改革闯将!”
吴春林的语速极快,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安。
“现在,球被踢到了田国富脚下。他拿着这份完美的口供,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就这么结案!给杜韬一个开除党籍、移送司法的处理,看上去雷厉风行,实际上,真正的大鱼,毫发无伤!”
“我们怎么办?我们拿着常委会的决议,却连李达康的汗毛都碰不到!这叫什么事!”
“同伟,你跟李达康打交道可能还不多,这个人,最厉害的地方,不是他的gdp,而是他的政治手腕!”
“我研究过他,从金山到吕州,再到京州,他搞的所有大项目,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吴春林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顿。
“放权,不授意。”
“他会给你开会,给你鼓劲,告诉你‘要解放思想,要敢闯敢试,出了问题我给你担着’!他用这种方式,把下面人的野心和欲望全都勾起来,让他们为了政绩去不择手段。”
“但是,他从来不会在任何文档上,留下具体的指示。他也从来不会在私底下,给你任何明确的命令。”
“他只在你做成之后,为你鼓掌。在你做砸了之后,一脸痛心地说,他完全不知情,是下面的人曲解了他的精神,姑负了他的信任!”
“他就象一个站在岸上的教练,不断地催促着运动员下水去拼命,甚至默许他们使用兴奋剂,但药瓶子,永远都只在运动员自己手里。”
“一旦被查出来,运动员身败名裂,他这个教练,顶多是一个管理疏忽。”
这番话,将李达康那张改革闯将的面具,撕得粉碎。
露出的,是一个极端利己、精于算计的权谋家。
吴春林长叹一口气,颓然坐进沙发里。
“我们这次,是借着赵瑞龙的东风,拿着常委会的尚方宝剑,才好不容易把他逼到了墙角。”
“如果这次让他用一个杜韬就金蝉脱壳,等他缓过这口气,以他的警剔和狡猾,我们再想找到这么好的机会,抓住他的把柄,恐怕就难如登天了!”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吴春林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这也是祁同伟此刻正在思考的困局。
李达康已经抢先出手,定义了战场,划下了规则。
他用一个杜韬的“自杀式冲锋”,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火墙。
而田国富,就是那个站在墙头上,阻止任何人靠近的守卫。
他们想把这滔天的罪恶,圈禁在纪委的高墙之内,用党纪的家法,来代替国法的审判。
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死局。
祁同伟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可在这片夜色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和罪恶?
“老吴。”
“你说的,都对。”
“但是,他们都忘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