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偷窥者般从半开的窗户刺入,落在琴叶脸颊,她猛地睁眼,昨夜噩梦的馀悸仍缠绕在心头。
她发了一会呆才起床换衣服,整理起被褥,忽然她从被褥上捡起一根长发。
白橡色的头发静静地躺在她的手掌中,她知道的人中只有一个人的头发是这个颜色。
那位教主大人:童磨。
碧色的瞳孔慢慢流出茫然、困惑、以及,“教主大人……昨晚来过?”
这个念头刚浮现,她立刻摇了摇头,象是要甩掉什么荒谬的想法,“不可能!”
童磨是极乐教的教主,是信徒们敬仰的神之子,是救苦救难的圣人。他怎么会半夜潜入一位女性的房间?
“一定是白天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她喃喃自语。
她努力回忆,或许是、或许是可是,她根本没有见过这位教主,连手中的头发脑海中闪过昨天无意的一瞥。
那位教主的头发的确是这个颜色。
……
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呼吸乱了节奏,“大概、大概是信徒身上的。”
对,就是这样,不会有错。
她深吸一口气,点头肯定自己的想法。
“琴叶小姐,你醒了?”
琴叶条件反射地将那根头发塞进袖袋,信徒走进屋中,伸手拿起她跟前的被褥,“我来就可以。”
她张嘴,“麻、烦了”
信徒动作利索的整理好棉被,两人一起穿过长廊。
晨间的极乐教静谧而祥和,木屐踏在回廊上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在这种声音中,她的思绪又被那根白橡色的发丝缠绕。。
她攥紧了衣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象是要从中寻得一丝安心。
她勉强压下心中的疑虑,抬起头,却发现引路的信徒正悄悄侧目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妙的探究。
琴叶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是脸上有东西?
她刚想开口询问,对方却已经收回视线,躬敬地拉开纸门,示意她进入斋堂。
斋堂内,几名早到的信徒正跪坐在矮桌前,低声交谈。琴叶踏入的瞬间,空气似乎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几道视线悄然落在她身上,又迅速移开。
她脚步一顿,心里莫名升起不自在,她其实不是很会看人眼色的人,是实在很明显。
琴叶低头向自己的衣着,素净的浅色和服,并无不妥。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跪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
可那些目光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隐蔽。
象是窥探,又象是揣测。
她不自在地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氤氲着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然后,她噌的站起身,朝其中一名信徒走去,直截了当的询问对方,“您好,请问我是有哪里不妥吗?”
信徒被吓得一激动,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窘迫得不行,讪讪道,“琴叶小姐。”
“您认识我吗?”琴叶惊讶。
信徒屁股下面象是有钢针,整个人顾左言它,“您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琴叶感谢关心,顺便再次询问。
信徒扯出抹尴尬的笑,左右张望,见无人愿意拯救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我们只是好奇,那间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琴叶一怔。
“上一次住在那里的,是一位被教主大人收留的女性。”
琴叶微微歪头,顺口询问,“很久以前吗?”
“是的,”信徒的神色变得躬敬,“因为那间屋子离教主大人的住所非常近,教主大不喜欢与人住得太近。”
“从那位女性离开后,就一直空着了。”
琴叶生出微妙的感觉,忍不住追问,“请问那是什么时候?”
周围装死的信徒们纷纷摇头,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不知道,我们也只是听说。”
“可能明澈大人知道。”
“所以,我们都很惊讶。”
“昨天晚上,你住在那里。”
“真的没有恶意。”
“对对对,琴叶小姐,我们就是好奇”
琴叶神思恍惚,陷入自己的世界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童磨面前的。
信徒的脚步声、走廊的风铃声、远处的低语,切声音都象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模糊而遥远。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那根奇怪的头发和信徒的话。
连关门声都没唤回她神游的思绪。
直到这声音,轻快的嗓音
琴叶看到自己的膝盖贴在蒲团的瞬间,她猛地抬起头,瞬间瞳孔骤缩。
对上了一双七彩流转的眼睛——
烛火将面前人的白橡色长发镀上一层近乎透明的光晕。
他斜倚在软垫上,宽大的袖袍如雪般垂落,指尖把玩着一柄金色的折扇,扇骨开合间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他的唇角含着笑,眉眼弯成温柔的弧度?
可琴叶的血液却在瞬间冻结。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后背窜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感到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就象草食动物突然撞见俯视自己的猛兽,连骨髓都在尖叫着危险。
童磨微微倾身,发丝从肩头滑落,问她“怎么在发抖呢?”
琴叶想逃。
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嘶吼着让她逃跑,可身体却象被冻僵般动弹不得。
喉咙象是被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童磨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略微思索站起身,缓步朝她走去。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温柔聪明的人,也善良。
白底金纹的羽织下摆拂过榻榻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和室里被无限放大,像毒蛇游过落叶。
他俯身。
琴叶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却无法驱散那股灭顶的恐惧。
当童磨的手伸向她额头的瞬间。
啪——
她猛地用力挥开对方的手,身体向旁边仰,手肘撞翻矮桌上的茶盏。
热茶泼洒在榻榻米上,热气徐徐腾升。
教主大人的手悬在半空。
他眨了眨眼,视线忍不住在自己的手和琴叶身上移动。
茶盏翻倒的脆响象一道惊雷,将琴叶从那种近乎窒息的恐惧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一片慌乱
琴叶僵硬的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了些,她鼓起勇气偷偷抬眼,看到对方正在认真的把果子捡回瓷碟里。
那双七彩的瞳孔流转着温柔的光晕,长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微微歪头、神色专注的做着事。
这、这、这不就是
眼前的人如此温柔可亲,的的确确是‘神之子’。
童磨将最后一块点心放回碟中,忽然凑近了些,“琴叶小姐刚才是在害怕我吗?”
“啊!”琴叶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愧得几乎要缩成一团,“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
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解释,想到自己刚才莫明其妙的恐惧反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不是!”琴叶急得直摆手,“教主大人非常非常”,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好看”
最后两个字声音几乎含在嘴里,但童磨显然听见了。他愉悦地眯起眼睛,扇尖轻轻点了点琴叶的头顶:“能被琴叶小姐这么说,我很开心哦。”
这个动作既不过分亲昵,又显出童磨的平易近人。
短短一会,琴叶对他的印象发生大反转,只觉得童磨温柔可亲,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琴叶不想再发生无法挽回的事,这几个月,拼命告诉自己,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要努力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很可能还有一个孩子在等着她。
她悄悄舒了口气,却没注意到童磨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那么,”童磨直起身,笑容完美得象是画上去的,“要再来一杯茶吗?
琴叶感到丝窘迫。
教主大人回到属于自己的座位,或者说祭坛?几个月前,这里总是摆满鲜花。
“琴叶小姐,让我们继续昨天未完成的话题吧,”他的声音轻快,象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你觉得我开导百田先生的方式……不对吗?”
童磨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尽职的教主,他总是愿意了解这些苦难的人们、天真的想法,尽力的开导他们。
“我……我只是觉得,百田医师需要的是和父亲好好沟通,而不是被告知‘放下’。”
童磨歪了歪头,发丝随着他动作垂落肩头,“可执着于得不到的东西,只会让人痛苦呀。”
琴叶目光跟着移动了下。
“但有些东西,不是‘放下’就能解决的,”端坐的女性直视这位‘神之子’,碧色的瞳孔中没有丝毫的迟疑,语调缓缓的说着自己的想法,“如果连争取都不去争取,那才是真正的遗撼。”
琴叶微微摇头,“我不是替他说话。他做的事,我不会原谅。”
“恩?”
“可你昨夜不是还安慰他了吗?”
“安慰和原谅是两回事。”琴叶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淅,“他伤害了田葵和猎户大叔,差点害死一条人命,这是无法轻易抹去的。但他渴望父亲认可的心情,并没有错。”
童磨嘴角的弧度似有些变小,看起来没那么弯,“真是矛盾,既然觉得他不可原谅,为什么还要开导他呢?直接让他沉浸在痛苦中,不是更符合‘报应’吗?”
琴叶抿唇,心情有些紧张,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因为不能因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否定他所有的感受和挣扎,那是……偷懒的做法。”
错误应当被指正,但痛苦也值得被倾听。
七彩的瞳孔微不可查的一动,‘神之子’审视着眼前的人,仿佛要穿过她的身体看见她的灵魂。
“如果……我说,百田先生的痛苦是他自己造成的,是他太贪心了呢?”
琴叶的呼吸微微一滞,但很快调整回来:“贪心……或许有,但这不是问题的根源。如果他的父亲能更明确地表达关心,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教主大人常说‘放下’,那您自己有没有放不下的东西呢?”
童磨忽然歪头,他道,“就象你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琴叶怔愣,手指猛地攥着衣角,一股没由来的愤怒涌上心头。
他慢条斯理的回答起刚才的另一个问题,“我没有哦,琴叶小姐。”
“是的,我知道我爱他,会用行动爱他,”琴叶温和而坚定的回答,没有迟疑。
两人视线凝望。
室内灯光摇曳,门窗紧闭、不透丝毫光。
她无意识呢喃出声,“明明是白天,为什么屋内要”
话一出口,琴叶便意识到失礼,赶紧垂下头。
寂静。
也许是两、三秒,又可能十几秒,又或是那一刻,琴叶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阳光会让我融化哦”童磨一本正经的说着真话,“就象雪女见不得太阳,琴叶,听过这些传说吗?”
“哎?”
“我的眼睛很脆弱,强烈的日光会让我头疼欲裂。”
琴叶抬眸,正巧对上童磨含笑的眼眸,碧色的眸中流出怜惜,“怎么会这样?”
‘神之子’没能将那双碧眸中的感情接受成功,他自顾着表达自己的想法,“人类的身体,真是脆弱又麻烦,对吧?”
琴叶从童磨的脸开始端详,直勾勾的、仔仔细细的,从头开始看到下半身、又回到童磨的脸上。
教主大人保持着微笑,任由打量。
“教主大人,”
“我们认识吗?”
童磨喉结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