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沈玦老实待着没有作妖,否则他实在分身乏术。
这日,他刚收到义父的来信,细细读着。
老人信中言辞愤怒又恳切,骂了亲儿子不知轻重之后,就开始嘱咐他千万照顾好他的义兄。
殷木槿对殷成业这个义兄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可殷诚山都亲自来信交代了,他便不能不听。
于是铺纸研墨,给义父回信。
一封回信洋洋洒洒写了数行,快至末尾,赵锦仁突然出现,曲指叩了叩桌面:有空不,一件和沈玦有关的事同你说。
殷木槿点头:你说便是。
赵锦仁皱着眉头坐了下来:从我第一次探沈玦的脉,就觉得他的脉象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只不过他的伤势在前,我也没多想,可这几天,沈玦的伤慢慢好起来,脉象也渐渐恢复,变得有力健朗起来,可我还是觉得不太对。
殷木槿顿了顿笔,看赵锦仁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架势,于是直接收尾落款。
赵锦仁知道他在听,便接着往下说:那脉象吧,很难发觉,像是紧紧压成一摞的纸里面,有一张折了个小角,若不是一张一张地去翻,几乎发现不了,这段时间我也翻了不少医书,但就是找不到同沈玦情况一样的。
我现在有点怀疑是不是我医术不精,又或者因为他和你关系匪浅,我每次见到他就下意识紧张,于是就诊错了
你若医术不精,那这世上还有通晓医术的人吗?
殷木槿向来对赵锦仁的医术持最高态度,毕竟七年前就将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不可能没有真本事。
我也觉得我很厉害,但问题就摆在这,我觉得沈玦脉象有问题,但又说不上来有什么问题!赵锦仁越说越焦躁,都快变成煎药陶罐上汩汩冒着热气的陶盖了。
殷木槿起身绕过书案,拍了拍赵锦仁的肩:你这个时辰来找我,应该还没见沈玦吧,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上一刻还抓耳挠腮的赵锦仁听见这话,瞳仁倏地亮了,也不知道在兴奋什么。
走走走!他一个箭步冲到殷木槿前面,先一步打开门冲了出去。
两人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当然,大多数时间都是赵锦仁在问,他极其乐于挖掘殷木槿和沈玦的那些他不知道的,神秘过去。
殷木槿刚开始还算有耐性,不想答就岔开话题,后来耐心没了,任由赵锦仁怎么问,他就是不理会了。
来到岔路口,殷木槿想也没想就走上通往卧房的那条路,赵锦仁却喊了声错了,掰着他转方向。
这个时候,沈玦决不会在卧房里憋着,咱往后院走,铁定能碰见他。赵锦仁如是说。
果然,两人刚入后院,就远远瞧见一个人影。
那人立在池塘之上的小桥中央,手里似乎攥着鱼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丢鱼食,眼睛却眺望着别的方向。
两人对视一眼,殷木槿从赵锦仁眼里读出点嘚瑟的意味,没理他,先一步上了桥。
沈玦今日穿的淡青色薄衫,如墨的长发只用了根红布条绑着,懒懒散散地丢在身后,风一来,便吹得他衣袖发丝飘扬。
这场景不算陌生。
两人的初次见面虽然带着血与痛,只相处了一夜便被迫分离,但再见面时,两人的处境都好了许多。
渐渐相熟后,沈玦被苦痛压抑了许久的性子,也渐渐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沈玦这个人,性子活脱却又懒散,最讨厌的便是摆弄头发,偏生他头发生的多,若收拾不好,就显得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他总是看不下去,就拿了木梳,拉人坐下,认认真真地给他梳理。
那时两人年龄不到,束不了发冠,沈玦的耐性也不够,就算是坐在凳子上也闲不住地七扭八歪,仿佛只要他稍不留神,这人就能蹿出去。
他没办法,只好将发丝收拢,用布条绑起来,好快快让沈玦重获自由。
还没几回,沈玦便从中尝到甜头。
恰巧此人惯会蹬鼻子上脸,于是大手一挥,笑眯眯地将这任务派给他,吩咐得格外理所当然,一点愧疚感也无。
几乎每次,但凡他表现出一点不乐意,这人就没理也要占三分,贱兮兮地凑上来,手指往他脸上戳----
苦瓜着脸,怎么又不高兴了?
殷木槿拽下沈玦的手,侧脸还残留着被戳的触感,熟悉又怪异,他警告沈玦:别动手动脚。
听见这话的沈玦挑眉,转了转手腕,等他的掌心松了,便把手撤走,末了还没好气道:关心关心救命恩人也有错了。
这话听得殷木槿皱眉,倒不是内容有问题,只是他很意外,沈玦竟然丝毫不怕他。
自重逢到今天,他俩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自认从没给过沈玦好脸色,沈玦却不知怎的,已然隐隐有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架势。
这不是什么好迹象。
沈玦见他不说话,又侧身往桥下洒了点鱼食,淡黄色的小圆粒一落入水中,原先还挤在池塘中央的锦鲤便一窝蜂地游过来抢夺。
沈玦垂眸专注地看着,嘴角勾起明显的弧度。
殷木槿扫了一旁看戏的赵锦仁一眼,对方会意,拍着沈玦的胳膊把鱼食全部抖掉,拉着人下了桥,就近坐在了树荫下。
殷木槿没有跟上去。
不消片刻,鱼儿已经把食物抢夺殆尽,摆着尾巴散开了。
殷木槿拾步到拱桥的最高点,站定,往最初沈玦一开始张望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小片芦苇丛。
此时未至正午,阳光正好,微风习习,池塘的水面闪过细碎的光,整个水面好似鱼鳞,除了芦苇丛那片。
围绕着这一小片芦苇,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不慎明显的涟漪,涟漪外扩,没走多远就化为平静。
殷木槿突然想起动身时,殷诚山聊起过这座宅子。
起初,殷诚山起了买宅子主意时,同时相中了好几处,最后定下这一座,就是因为后院的这片池塘。
这处宅子往后跨过三条小巷,有一条河,名为落月河。
而这个池塘,便是通过修建地下暗渠,引的落月河的活水。
如此做法太过耗财费力,即便是在挥金如土的京城,也是格外稀罕的。
木槿!赵锦仁叫喊的声音传来。
殷木槿敛了思绪,下桥同两人汇合。
赵锦仁先是皱着眉头朝他点点头,又看了眼沈玦,提议:你俩都没吃饭吧,要不一起吃?
鉴于没人有异议,又因为阳光正好,赵锦仁便让下人把饭菜摆去了之前的凉亭,好一边赏花一边吃饭。
厨房只做了六个菜,三荤两素一汤,其中有道拔丝地瓜,刚一摆上,殷木槿就见沈玦的眼睛亮了三分。
几人无意论尊卑,坐得随意。
沈玦二话不说,一屁股守在了拔丝地瓜前,待下人端上凉茶,他一整顿饭,净抱着地瓜啃了。
也不嫌齁得慌。
赵锦仁用过饭就离开了,殷木槿扫了眼已经吃得餍足的沈玦,问:这两日为何总往后院池塘去?
沈玦因为吃了甜食,面上溢出满足感:我在屋里实在憋得慌,正好那儿风景好,看着舒心,而且锦鲤也长得肥硕,我越看越喜欢,总想捞一条送到厨房,不知道能不能做道糖醋锦鲤。
殷木槿从沈玦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破绽,索性也不再打哑谜:池塘北面的芦苇丛里,藏着条通往落月河的暗渠,是你目前能逃出宅子唯一的路。
沈玦目光转向他,似是不解地歪了歪头。
殷木槿只当没看见,接着道:可惜那暗渠直径不过三寸,伸条胳膊倒是可以进去,至于一整个人,想都别想。
投到身上的目光闪过幽怨,错觉般,只一瞬就消散了干净,殷木槿却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对上沈玦的目光,这人被甜食唤起的喜悦已经不见了。
我不明白,沈玦突然说,你也不说同我是仇是恨是情是怨,这么些天既不来见我,也不拿我去换赏金,只压着不让我出去,为什么?
为什么?
殷木槿已然如此问过自己,不止一次,但直到现在,他自己都没有想通。
他不再看沈玦的眼睛,留下一句等你恢复记忆了再说,便起身离开。
身后追来沈玦的话音:你终于承认我们之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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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殷成业抵达京城,他不屑与殷木槿同住,于是新买了一座宅子暂居。
当晚,他以叙旧为由,请殷木槿过去。
殷木槿待殷诚山如亲父,自不会怠慢他唯一的儿子,但殷成业此人实在草包,做事冲动不过脑子,不止一次坏他的事。
殷木槿对殷成业的情感十分复杂,大多时候都是能避则避,尽量避免冲突。
但总有避不开的时候,比如这一次。
不过幸好,因为过于草包,此人的阴谋算计全显在明面上,不至于像冷不丁的暗箭那样难防。
殷木槿到时,酒宴上已经坐满了宾客,他一眼就看到了前不久拜访过的几位。
殷木槿暗笑一声,殷成业又想拿一群人对他的冷嘲热讽让他难堪。
他对此不甚在意,入了座便沉默地饮酒----殷成业好面子,这桌上的酒,也是有名的好酒,不喝岂不是很亏。
殷成业把两人的矛盾演成了皇位之争,一群宾客大臣一样各自站位。
殷木槿这边,还是有不少人的。
劝酒敬酒的不少,一场下来,他开始觉得头脑发沉。
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他先给自己灌了碗醒酒汤,才招人往浴桶里加水,整个人泡了进去。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一些杂音,反正有十六守在外面,倒也不担心。
再然后,门被推开,秋夜带着凉意的风进来滚了一遭。
殷木槿闭着眼,头脑被热水蒸得更加昏昏沉沉,以至于一时间没听出脚步声有什么不对。
等察觉到时,一抹凉意已经覆上了自己的腕骨。
他睁眼,看到沈玦被映出水光的眸子,晶亮,吸得人往里陷。
他不想见沈玦,抽手,冷声呵斥:出去!
不知是被酒浸过的嗓子喊出的声音不够威慑,还是沈玦就是如此胆大,竟然丝毫不动。
更甚者,他手刚往外抽,就被沈玦按住,转而攥住了他的五指。
按住他的是沈玦的左手,只三根完好的手指,力道自然不如他。
他若想挣开,沈玦必然再抓不住他。
只是,他盯着沈玦冷白的皮肤,一时间忘了动作。
我想了三天,沈玦突然出声,想得脑子都要炸了,还是记不起来和你有什么纠葛。
沈玦看着他的眼睛,释然道:思来想去,应当是欠了你债的,命债或是情债,总得有上一种。
沈玦不像是在询问,殷木槿就没应声,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应。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手掌被沈玦强硬地掰开,有一冰凉细尖的东西被掖进手心。
是一根金制簪子。
我又回想了从初见到现在,发觉不管是青楼里还是火场外,你应该都是奔着看好戏的目的去的,所以咱俩之间还是有仇的,对吧,命债对不对?
沈玦说着朝他倾身,两人鼻梁几乎相抵:只是可惜不知道欠你几条命,说来惭愧,不管几条,我只能还你一条了。
沈玦笑起来,眸光闪动,似乎滑过狡黠,或者别的什么意味。
殷木槿没看清,他想细看,沈玦却不给他机会。
手心被迫攥紧,簪子锋利的尖头对准了沈玦心口,殷木槿呼吸一滞。
几乎同时,沈玦便引导着他的手刺过去。
眼看簪子就要直直没入沈玦胸口,千钧一发之际,殷木槿另一只手蓄力劈过去,将两人攥在一起的手臂打偏。
簪子当啷落地。
殷木槿两只手都止不住的细颤,呼吸连同心跳都开始加速变重。
呵
一声轻笑。
沈玦向前,挤掉两人额头间最后的缝隙,抵在一起。
他望着殷木槿黑沉的眸子,眼角弯弯。
那就是情债了。
话了,沈玦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朝瞳孔有些发颤的殷木槿道:你有些醉了,今夜好好休息吧。
说完,轻快迈脚,就要往外走。
可下一瞬,他被一股蛮力扯住,身形一滞。
哗啦----
沈玦整个人摔进浴桶。
热水溅出去,湿了一地。
第9章 我身偿,好不好?
这才是真正的意外。
沈玦毫无防备地呛了口水,撑起身子时大张着口,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眼里的得意已经被茫然和震惊替代。
殷木槿沉默,他不太能给自己的冲动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手快过脑子,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他按进了水里。
他眯了眯眼,盯着沈玦不知是惊惧还别的原因,剧烈起伏的胸膛。
或许是醉意上头吧,他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接着前倾上身,按着沈玦的胸膛,把人挤到浴桶的一角。
他们两个都是成年男人,稍一动作浴桶就不堪重负,哗啦啦地往外溢水。
纵使如此,依旧挡不住殷木槿粗重的呼吸声。
沈玦有些迷茫,手臂横在两人胸膛之间,他抬眼,喊了声:殷木槿?
殷木槿缓慢地动了动眼珠,视线再一次对上沈玦似乎蒙了层水雾的眼睛时,伸手,掐住沈玦的下颌,迫使对方抬头。
呃疼。
沈玦后脑勺磕到浴桶边缘,疼得他吸了口气,眸子里聚起水汽。
殷木槿眼前有无数画面闪过,有沈玦无能无力为他掉眼泪的画面,也有沈玦红着脸和他争吵的画面。
酸胀和痛楚一并涌进心底,挤得他心脏酸痛,手臂也跟着发颤。
命债是拿命来抵,情债呢,你要怎么还?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