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韩爌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上。
他勉强喝了碗老仆熬制的姜汤暖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为数不多的几位仆役唤至跟前。
望着这些战战兢兢的面孔,韩心中酸楚,也只能平静地宣布,每人发放十两银子,出了年节另寻生路。
韩为官数十载,一度清廉如洗。
尤其在万历、泰昌、天启年间,他持身甚正,从不屑于贪墨之事。
也正因这份刚直,触怒了权阉魏忠贤,不仅被排挤去职,更遭阉党构陷,污蔑他收受巨额贿赂。
为补上那笔子虚乌有的“赃款”,保全名节,他不惜四处借贷,受尽白眼,一度落魄到无钱住店,在坟墓旁蜷缩。
即便是区区两千两银子,也借得千难万难。
只因人人都当韩永无起复之日。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彼时便已尝遍。
直到新帝登基,铲除阉党,召他回朝,委以首辅重任。
历经磨难的韩,终于“悟”了。
他不再仅仅追求与声望相符的清名,也开始在实务层面与东林诸公,乃至他们背后的江南士绅紧密合作一彼此间自然少不了钱货往来。
韩一面和光同尘,一面给自己划了条底线,绝不多要。
以为拥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和一定财力,便能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中获得保障,真正施展抱负。
可谁又能料到,不到两年,他竟再次体会到了人走茶凉的滋味。
这一次,恐怕真无起复之机了。
万家灯火,爆竹声声。
韩独自一人,在正堂中默然坐了整夜。
到了大年初一,他吩咐仆人不必准备迎客。
事实上,也果真没有一位同僚、门生前来拜访。
韩已然看淡,只盘算着等到正月十五过后,便雇一辆车,悄无声息地返回山西的蒲州老家。
世情如此,世事却总难如愿。
大年初一夜里,外头爆竹声响得热闹,险些掩盖轻微的敲门声。
韩不免疑惑——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访?
他勉强振作精神,让老管家将人请到正堂;
自己回到内室,想要整理一下仪容。
铜盆水冰冷,照出韩疲惫不堪、皱纹深壑的脸。
不过一天光景,他觉得自己又苍老了十岁,头上白发丛生,神色憔瘁至极。
韩矿理好衣冠,才步入正堂。
只见来客是一位中年文士,身着寻常儒服,头戴方巾,面容陌生。
韩疏离问道:“阁下是?”
那人回礼,语气不卑不亢:“鄙人姓江,乃韩大人南京旧友门下幕僚。”
“南京————”
韩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心中瞬间雪亮,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他径直到主座落下,端起茶杯,直截了当地说:“江先生不必多言,老夫知道你所为何来。”
“此前,我向南京去书信多封,陈说剧变。”
“你既至北京,想必也已多方查探,知晓了情由。”
那江姓幕僚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江某抵京虽只五日,确也听闻了许多惊世骇俗之事。”
“陛下得蒙仙缘意欲创立仙朝,诸位阁部重臣修炼法术、拍卖服食仙丹——
”
“桩桩件件,匪夷所思。只是一”
江姓幕僚话锋一转,目不转睛地看着韩:“大人当能体谅,南京诸位,势必难以轻信此等玄奇之说。”
“他们更关心,筹措助资的巨万银钱,是否真的用在了刀刃上?是否真有仙法降世?”
“而非因前番建虏兵临城下,吓得满朝文武心神失守,状若疯癫,集体沉溺于寻仙妄想。”
“是真的。”
韩果断回答:“陛下仙法,老夫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绝无半点作伪。”
江幕僚缓缓摇头:“在下很想相信您。”
“只是,江某在京数日,除了听到各种光怪陆离的传闻,还未亲眼得见任何一道法术。”
“望大人随江某南下走一趟。”
“反正————您也不急着返回蒲州老家,不是吗?”
韩将茶杯顿在案上:“若老夫不愿?”
江幕僚笑了笑:“韩大人若是不愿,江某自然无法相强,总不能绑了您去。只是————东林诸位既是您的同仁,也与南京,同气连枝。”
韩如何听不出来?
他一个闲人不去南京当面解释,难道让其他东林官员离京当可靠人证么?
韩闭上眼:“容老夫过了元宵。”
江幕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事已至此,大人您————当真有心思过节?”
此言一出,韩便知,自己昨日被罢免首辅之事,对方已然探闻。
兴许就是侯恂亲口告知。
最后一点拖延的借口也被堵死,韩失声长叹。
大年初二,年节气氛正浓。
韩随江幕僚及几名沉默精干的扈从,匆匆离开京师。
他们一行人先乘坐马车,颠簸跋涉至天津卫。
原本计划由此沿京杭大运河南下,这是连接南北最繁华也是相对便捷的信道o
然寒冬腊月,许多河段结冰,舟船难行。
他们只得走一段水路,遇到水路冰封严重,便弃舟登岸,换乘马车在官道上涉雪前行。
水陆交替,人也备受折腾。
韩年事已高,又刚遭罢官打击,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中,迅速憔瘁。
他裹着厚厚的冬衣,蜷缩在冰冷的船舱或颠簸的车厢,眼看窗外闪过的荒凉景象,只觉讽刺。
那江姓幕僚嘴上说不信仙缘,但这般不顾年节、不畏严寒地急着带他赶路,其内心深处的急切,昭然若揭。
一路艰辛,好不容易在正月十六这天,握到南京。
车马直接驶入城外一处颇为幽静的别院。
当韩被搀扶走落车时,整个人瘦脱了形。
如深秋枯柴,宽大的衣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需得努力支撑,才能正常迈步。
院中景致精巧,小桥流水。
即便在冬季,也处处显露出江南园林的底蕴。
水榭旁,一人低头抚弄着古筝,琴声淙淙。
另一人负手而立,背对月洞门,望着结了层薄冰的水面。
当韩走近,负手之人缓缓转过身来。
正是南京吏部尚书,东林党在江南的巨擘之一郑三俊。
他上下打量了韩几圈,开口第一句,便是毫不客气的质问:“韩,你可是想分裂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