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九江城外湘军大营。
连绵梅雨将营帐浸得透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硝烟混合的气味。陈元九蹲在壕沟边,拿着干棉布擦拭火铳。枪管内的火药受潮,需要反复清理才能保证击发。
“陈什长!陈什长!”
传令兵踩着泥泞跑来,手里举着一封油布包裹的书信:“你的家书。”
陈元九霍然起身,手上动作太急,火铳“哐当”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了,一把抓过书信,手指竟有些颤斗。
信是从蒲关县洲坪乡清水塘寄出的,字迹娟秀中带着几分稚拙——是秀梅--他的堂客杨秀梅写来的。
他撕开油布,里头还有一层防水的蜡纸。,第一行字就让他眼前一震:
“夫君如晤:四月二十八丑时三刻,妾产一子,母子平安……”
后面的话陈元九已经看不清了。这个在岳州城头面对滚油眉头不皱的汉子,此刻只觉得眼框发烫,视线模糊成一片。
“元九怎么了?”张水立正好巡营路过,见状急忙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陈元九嘴唇哆嗦着,把信递过去,却说不出话来。张水立接过一看,顿时笑开了:
“好事啊,恭喜恭喜!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元九你当爹了!”
这一声喊,附近几个士兵都围了过来。消息像长了翅膀,转眼传遍半个营地。
“陈什长当爹了!”
“男孩女孩?多重?”
“起名了没?”
陈元九这才缓过神来,抹了把脸,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他不好意思地别过脸,瓮声瓮气道:“还没取名……秀梅让我给娃取名。”
张水立拍着他的肩膀:“走,找郭大哥去。”
郭松林已是营官,有自己单独的营帐。听闻喜讯,立即命亲兵取来珍藏的一小坛米酒——这是攻下武昌时的缴获,一直舍不得喝。
“满上满上!”郭松林亲自倒酒,“元九兄弟,这是大喜事,咱们兰关一带出来的,你是第一个当爹。”
酒碗相碰,清冽的酒液溅出几滴。陈元九一饮而尽,这才觉得魂儿回来了些。
“信上说,家里已给孩子做了满月,”他搓着手,嘴角咧到耳根,“让我给孩子取个名字。”
刘捌生掀帘进来,听闻喜讯,这个沉默的汉子难得露出笑容:
“好事元九,恭喜了。”
“正商量取名呢,”张水立道,“元九说要取个好名字,让兄弟们给个主意。”
帐中一时沉默下来,一群大老粗蹙眉思考着。
陈元九沉吟道:“我想取个简单点的,我爹不识字,给我取名元九,就因为我是元月初九出生。”
“太简单随便不行,”郭松林摆手,“你现在是湘军什长,儿子将来要读书识字,做大事业的,得取好点的名字。”
张水立忽然道:“叫‘安’如何?陈安,平平安安。”
陈元九摇头:“太平淡了,我想让他有点志气。”
“志……”刘捌生开口,“叫陈志?”
郭松林想了想:“陈志是不错,但叫这名的太多了,咱们得取个独一无二的。”
众人各抒己见,却始终没有定论。这时,李顺端着热茶进来——他如今是张水立的亲兵,也识得几个字。
“陈什长,”李顺怯生生地说,“小的斗胆可否看看书信?”
陈元九将信递给他。李顺仔细读了一遍,轻声道:“信中说‘望君赐名,期冀其成’,这个‘冀’字很好。冀者,希望也。”
“陈冀……”陈元九喃喃念着,“陈冀……”
“不好,”刘捌生道,“冀字太生僻了,将来上学堂写错了,要挨手板的。”
众人都笑了。这倒是实在话,农家孩子取太生僻的字,确实麻烦。
张水立忽然眼睛一亮:“翼,陈翼,展翅高飞的翼。”
帐中一静。
“陈翼……”陈元九慢慢念着这两个字,“展翼飞翔,自由自在……”
郭松林拍案叫好:“好名字!翼者,羽翼也。既盼他将来展翅高飞,又暗含父母庇护之意!”
刘捌生也点头:“陈翼,响亮,好听。”
陈元九眼中闪着光,越念越觉得好。他从李顺手里拿回信,翻到背面空白处,却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根本写不了字。
“我来。”张水立接过笔,蘸了墨,“你说,我写。”
陈元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秀梅吾妻:来信收悉,欣喜若狂。儿名陈翼,取展翅高飞之意。望吾儿将来不必如父辈般征战沙场,可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
写到此处,陈元九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帐中一片寂静,只有雨水敲打帐顶的淅沥声。
郭松林叹道:“是啊,但愿咱这一代人打完仗,下一代人能过太平日子。”
刘捌生默默擦拭着刀,忽然轻声道:“我儿方峣,应该会叫爹了吧。”
众人这才想起,刘捌生的儿子现在一岁多了,如今正是蹒跚学步了。
信写完了,张水立吹干墨迹,仔细折好,递给陈元九。陈元九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那是秀梅给他绣的,里面装着成亲时剪切的一缕青丝。
他将信和青丝放在一处,紧紧贴在胸口。
“等打完九江这仗,我一定要请假回去看看。”陈元九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要亲手抱抱他,听他叫我一声爹。”
这时,营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敌袭!
众人脸色一变,抓起兵器冲出营帐。雨幕中,但见九江城头火光晃动,隐约有喊杀声传来。
“是夜袭!”郭松林大喝,“各归本队!”
陈元九将布袋仔细塞回怀里,抄起火铳就往外冲。方才的温情瞬间褪去,他又变回了那个战场上的湘军什长。
城墙上,太平军趁着雨夜发起突袭。数十条绳索垂下,敢死队员如猿猴般滑下,直扑湘军工事。
“火铳队!射击!”陈元九声嘶力竭。
火铳在雨中哑了大半,只有零星几支击发。太平军趁机突入壕沟,短兵相接。
张水立率长矛手上前支持。雨夜混战,敌我难辨,只能凭号衣颜色和口音分辨。
陈元九一铳托砸翻一个太平军,顺手抽出腰刀。刀光在雨中划出凄冷的弧线,鲜血混着雨水溅在他脸上。
战至子时,太平军终于退去。清点战场,湘军伤亡三十馀人,太平军丢下二十多具尸体。
回到营帐,陈元九瘫坐在草铺上,浑身湿透,不知是雨是汗。他摸出那个布袋,还好,没有打湿。
张水立掀帘进来,递过一碗热汤:“快喝点,驱驱寒。”
陈元九接过,手还在抖。热汤下肚,才觉得活过来些。
“刚才差点就回不去了。”他哑着嗓子说。
张水立在他身边坐下:“是啊。所以更得活着,活着回去抱儿子。”
二人沉默着,听着帐外的雨声。远处传来伤兵的呻吟,在这雨夜里格外凄厉。
“有时候我在想,”陈元九忽然道,“咱们在这拼命,到底为了什么。”
张水立望着跳动的油灯火苗,轻声道:“为了咱们的下一代,不用再拼命。”
次日,雨停了。陈元九找后勤官领了纸笔,重新给秀梅写信。这一回,他写得格外认真,一笔一划,仿佛要把所有的思念都写进去。
信末,他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鸟——那是他想象中的,展翅高飞的翼。
“等爹回来。”他在鸟旁边写道。
信送出去了,通过湘军的驿传系统,大概半个月能到家里。陈元九算着日子,想象着秀梅收到信时的样子,想象着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儿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元九训练更狠,打仗更勇。同袍们都笑他:“陈什长这是要给儿子挣个前程呢!”
只有张水立知道,陈元九是怕——怕自己回不去,怕儿子将来问起爹时,只能指着阵亡名册上的一个名字。
五月十五,九江攻城战再次打响。
这一次,湘军使用了新到的西洋炸炮。炮声震天,城墙在连续轰击下终于出现裂缝。
陈元九所在火铳队奉命掩护步兵登城。他趴在掩体后,通过硝烟瞄准城头守军。
城墙终于被炸开缺口。湘军如潮水般涌上,陈元九也端起上了剌刀的火铳,跟着冲了上去。
巷战惨烈。在一处街垒前,他被三个太平军围住。刀光闪铄中,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扑过来,替他挡住致命一刀——是李顺!
年轻人倒在他怀里,胸口鲜血汩汩涌出。
“李顺!李顺!”陈元九嘶声大喊。
李顺勉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本染血的书册——《千字文》。那是张水立给他的,让他教新兵认字。
“陈……陈什长,”李顺气若游丝,“将来……教小翼认字……”
话音未落,手已垂下。
陈元九抱着逐渐冰冷的尸体,仰天怒吼。他红着眼睛冲入敌阵,如疯虎般左劈右砍,直到被张水立死死拉住。
“够了,元九。”
陈元九瘫倒在地,放声痛哭。为李顺,为所有战死的兄弟,也为那个可能永远见不到爹的儿子。
战后,陈元九将李顺的《千字文》仔细收好。他在扉页上写下:“赠陈翼,父执李顺叔遗物。”
夜深人静时,他常拿出那本染血的书册,轻声念着上面的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仿佛这样,就能让死去的兄弟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就能让自己离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儿子近一些。
五月二十八,张水立升任哨官后第一次单独领军,奉命清扫九江城东残敌,陈元九主动请缨随行。
临行前,他将写给秀梅的信又抄了一份,托付给留守的战友:“要是我回不来,把这封信,和我攒的饷银,一起寄回家。”
张水立给了他一拳:“胡说什么,咱们都要活着回去!”
战斗出奇的顺利,残敌不多,很快肃清。回营路上,经过一片焦土,陈元九忽然停住脚步。
废墟中,一株野草顽强地从瓦砾间探出头,草叶上停着一只白蝴蝶。雨后的阳光照在蝶翼上,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陈元九看了很久很久。
“怎么了?”张水立问。
陈元九轻声道:“你看,它多自由。”
那只蝴蝶振了振翅,飞向蓝天。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于消失在远处不见。
陈元九仰望着,直到脖颈发酸,仍在痴痴地望着。
“走吧,”张水立喊他,“仗还没打完呢。”
是啊,仗还没打完。但至少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那只白蝴蝶能自由飞翔的天空,为了那个刚出生不久被自己取名叫陈翼的孩子,能拥有他们这一代人用鲜血换来的,展翅高飞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