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沉重的喘息和细密的针脚中,一天天往前挨。得胜洲棚屋区的难民们基本上都找到了各自的生计活路,有了经济来源,人们的精气神有了很大的改善,渐渐的欢声笑语变多了,也变得有人间烟火气息了。
钟沙每日到兰关各个码头揽活,他的肩膀已经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像套上了一副无形的肩甲。他依旧沉默地扛包、挑担,将那份武者的血性悄然压在心底,只在偶尔望向那几个在码头上晃悠、监工的泼皮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深芒,旋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掩盖。他学会了在管事分派活计时,略微低下头;学会了在缴纳“水钱”时,将那一枚枚带着体温的铜钱默默递出,不去看对方那趾高气扬的嘴脸。生存,是比尊严更迫切的须求。
姚四满的修鞋摊,生意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上二三十文,坏的时候,枯坐一天也无人问津。他修补得愈发仔细,仿佛要将自己对这破碎世道的无奈,都缝补进那一针一线里。偶尔有熟识的难民拿着几乎烂透的鞋子来找他,他也会尽力修补好,只收个材料钱,甚至白搭上功夫。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帮一点是一点。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码头上卸完最后一批木材,力工们已是人困马乏,三三两两地坐在石阶上、靠在货堆旁歇息,等着管事结算今日的工钱。
钟沙用汗巾胡乱擦着脖颈上的汗水,和几个相熟的力工蹲在一起。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里,以“黑卵”为首的三个泼皮正叼着旱烟袋,嬉笑着指指点点,等着收今天的“份子钱”。
管事拿着钱袋子走过来,开始按名册发放。轮到钟沙,他今日扛得多,挣了八十文。粗糙的手掌接过那一小串铜钱,沉甸甸的,。
他刚要把钱揣进怀里,“黑卵”带着两个泼皮就晃了过来,挡在他面前。
“钟沙,今日收获不错啊。”黑皮歪着嘴,露出一口黄牙,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钟沙没说话,默默数出二十四文钱,递了过去,这是三成的“水钱”。
黑皮却没接,他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钟沙手里剩下的铜钱,嘿嘿一笑:“钟沙,规矩变了。从今儿起,码头队伍扩了,管理开销变大,‘水钱’提到四成。”
“四成?”
旁边的力工们一阵骚动,脸上都露出愤懑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三成已经压得人直不起腰,四成?那还能剩下几个子儿糊口?
钟沙的眉头猛地拧紧,握着铜钱的手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盯着黑皮:“黑卵,做事要讲规矩,也要留馀地。三成,已是兄弟们勒紧裤腰带在忍,四成?还让不让人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走镖时历练出的冷硬,在这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冷。
黑卵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仗着人多势众,又想着有昌爷撑腰,便胆壮起来把胸脯一挺,蛮横道:“昌爷定的新规矩,就是规矩,你活不活,关老子屁事?赶紧的,三十二文,少一个子儿,明天就别来这码头了!”
他身后两个泼皮也撸起袖子,手拿哨棒面露凶光地围了上来。
周围的力工们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有人低下头,不忍再看;有人眼中喷火,却敢怒不敢言。
钟沙胸膛起伏,那股被压抑许久的血性在血管里奔涌。他仿佛又回到了走镖时面对劫道的山贼那一刻。但他知道,这不是荒郊野外,这是兰关码头,他身后没有镖师兄弟,只有势单力孤的一个人。这一拳打出去,痛快倒是痛快,可然后呢?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几位,都收手吧,给我马吉运个面子。”
众人望去,只见马吉运少爷不知何时来到了码头,他身后跟着商行里的几个伙计。
见是兰关商会马会长的独子,吉运商行的少掌柜,兰关商界的首富之家,黑卵不敢怠慢,连忙堆起笑脸上前见礼:“马少爷您来了,不知有何见教,我黑某一定照办。”
“这批木材是我们商行的,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检查一下。”马吉运不理睬黑卵,转而对一个伙计吩咐道。
“是,少爷。”一个伙计领命去查看木材了。
黑卵心中虽不忿,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他欠身站在一边,说也不是,走也不是,就这么尴站着。
“没听到我刚才的话吗,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与这位钟沙师傅的事就揭过去吧,他呢也是为我马氏商行搬卸木材的,这事就算了,如何?”马吉运看了黑卵一眼,淡淡地说道。
马吉运发了话,黑卵不敢不依,只好讪笑着点头,“好的,马少爷您说啥便是啥,刚才我和钟沙师傅是闹着玩的,不当真哈,开玩笑哈哈钟师傅你说是吧。”
钟沙不做声,朝马吉运拱了拱手,表示谢过。“黑卵,既是闹着玩的,那我可以走了吧。”
“可以可以,钟师傅你走吧,以后我不会再和你开这种玩笑了,哈哈。”黑卵尴笑道。
钟沙道了一声“多谢马少爷”,而后便走了。
来到鄢家弄子姚四满修鞋摊前,姚四满正在纳一个鞋底。
“沙哥,今天咋收工这么早?”
见钟沙来了,姚四满手上活不停,笑着问道。
“今天货不太多,搬得快些。”
“你现在就回去吗?”
“不,我想打两角酒喝,你要不要来两蛊?”
姚四满摇头:“不用不用,我喝不了酒,谢了沙哥你自己去喝吧。”
钟沙在对面鄢家酒作门口长条凳上坐下,朝柜台里面喊道:“打二角酒来,一碟花生米。”
“好咧,客官您稍等。”当值的小厮是左昭理,他答应道。
不一会便端了酒和花生米出来,钟沙接过,“看样子小左在这干得蛮好嘛,瞅瞅这身板,都壮实了不少咯。”
左昭理笑道:“鄢掌柜人好,伙食上从不亏待我们干活的,托鄢掌柜的福。”
“恩人要有感恩之心,知恩图报方是大丈夫所为,小左你好好干,别给我们难民丢脸。”
“肯定的,钟叔你自喝着,我还有活要干,失陪了哈,一会儿若再要酒喊一声就是。”
“好,小左你去忙吧。”
钟沙靠墙坐着,一口酒几粒花生米,就这么慢慢地喝着。心中有事,喝得更多,二角酒喝完,他又叫左昭里打了二角。
酒是男人的知己,越喝越宽心。生活不易,谁还没有个烦恼呢。但只要有酒,一切都不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