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大风了,洞庭湖上风浪好大,大风吹得湖水一浪一浪地冲着湖岸而来,水师舰船也摇摆随浪起伏,前浪刚消失在沙滩上,后浪又扑了过来。湖风,水浪,朝阳,芦苇荡,水鸟的鸣叫……如果没有战争,这么美好的风景该是多么的平和。
太阳还没露脸,湘军营地早已升起袅袅的晨烟,洗菜切菜,潦米煮饭,伙夫们在紧张地熬煮朝食。早起的兵勇们有的在漱口,有的在扭腰拉伸腿脚,大多数人还在睡觉。趁着还没响哨,早上集合前的这半个时辰是睡得最香甜也是最不愿意起来的时候。岳州城上也苏醒了,城头高树的太平军黄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嘲笑着城下湘军们连日来的徒劳。
张水立从浅睡中惊醒,耳边还回荡着梦中刀光剑影的嘶杀声,他这是应激反应了,白日打战的情形晚上在梦里又再现了。他晃了晃脑袋,瞅了瞅营帐外面将亮未亮的天色,听了一阵动静,身边的弟兄们都还在呼呼大睡,夏天清晨的稍许凉意让辗转一夜的人睡得最舒服。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见队长郭松林正坐在帐篷门口就着微亮的晨光擦拭着佩刀。
张水立起身,他要去解手。(江南方言,解手就是上厕所拉屎拉尿的意思)
“郭队长起得这么早。”
“醒了?”听到话声,郭松林看着张水立往外走。
“屎胀屁股睡不着了,上茅房去。”
郭松林笑骂一句:“你这家伙,快点去,莫拉裤裆里了咯。”
“哈哈!”张水立笑着向茅房走去。
这么一说笑间,其他人基本上也都醒了。
陈元九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嗓子有点嘶哑,“郭老大,大清早就磨刀,你这是立功心切呀。”
“嘿嘿,这你还真说对了,我就盼着杀敌立功,立功了才能升官。升官好哇,当了大官就不用亲临前线当炮灰了。”郭松林笑嘿嘿地说道,“今日必破岳州城。”
“也是哈,‘必破岳州城必破岳州城’这话你都说了几十遍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要是能成真就好了。”
“今天肯定能,大帅调来了新炮,昨夜子时到的,一共六门,摆在北门外。”
“蒸的煮的?”(长沙府方言,蒸的煮的是指真的假的)
“蒸(真)的,而且还是煮熟的,保真保熟。”
听闻来了新炮,营帐内顿时有了生气,秦远一骨碌爬起来:“什么炮?”
“西洋造的炸炮,听说一发能轰塌半面墙。”
“我的乖乖,这么厉害,下不得地哈!”
“那是,有这家伙什,破城有望了。”
兴奋片刻,众人又有些沉默。新式火炮意味着破城的希望,也意味着更加惨烈的攻城战。
寅时正吃过早饭,兵勇们都忙着整理各自的武器装备,兵营里一片短暂的安静。卯时初,哨长鲍超传令各队集合。这位哨长今日换上了一副新的锁子甲,喊话时脸上的刀疤一抖一抖的,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都听好了,首先跟大伙说一个好消息。”鲍超的声音有些激动,显得更加洪亮,“水师一部昨夜截击烧了长毛的五艘运粮船,岳州城里的粮草撑不了两天了!大帅有令,今日全力攻城,借新炮之威,务必破城!”
“太好了,破城破城!”
“破城!打他个狗娘养的长毛贼!”
队伍中响起一阵骚动,这是围城以来最好的消息。
鲍超继续喊话:“郭队长,你这一队今日调往北门,配合炸炮攻城。炮声一停,立即冲锋!”
“得令!”郭松林挺身接令,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藏不住心中那跃跃欲试的对胜利的渴望。
“其馀几队,随我继续攻打西门。”
郭松林带队来到北门,张水立第一次看到了那些传闻中的西洋炸炮。六门黝黑的大炮静默地虎蹲在地上,炮管直指岳州城,炮身在夏日的阳光下竟然泛着冷光,每门大炮旁都堆放着数十发炮弹。
“我的个乖乖,这玩意一炮抵得上千军万马哎。”秦远咂舌道。
刘捌生瞧了一圈,摇头道:“太重了,移动不便,若是长毛出城偷袭,这些炮就是活靶子。”
郭松林瞪了他一眼:“说的甚怪话哩,长毛被咱们打成缩头乌龟了都,他们敢出来吗?他们要是敢出来就回不去了。大伙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待会儿炸炮轰响了,都跟着北门攻城队伍舍命给我冲!”
“冲冲冲!”众人轰然应诺。
岳州城北门外的地势较为开阔,湘军在此集结了约三千人。曾大人的亲兵大营就设在后方一里处,巨大的帅旗在晨风中烈烈作响,威风赫赫振奋着军心。
辰时正,战鼓擂响,攻城战开始了。
试炮之后,六门西洋炸炮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第一批六发炮弹呼啸着砸向北门城楼,刹时间砖石飞溅,烟尘弥漫。城头上的太平军显然没料到湘军今日竟拥有了如此重炮,猝不及防之下被炸死炸伤一片,城头一时大乱。
接连六炮,北门城楼已塌了一半。虽然死伤惨重,但太平军在将官的弹压下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调集了土炮从城墙上向下还击。
炮声一阵又一阵,城墙摇摇欲坠。北门攻城主力营官瞅准时机一声令下:“准备攻城,上!”
炮声稍歇,趁城头敌军避炮还未反应过来之机,攻城云梯已然靠上城墙。郭松林跑得飞快,他第一个攀梯而上,刘捌生紧随其后,士兵一个个地争先恐后往上爬。秦远深吸一口气,口衔大刀,单手持盾紧跟了上去,士兵蜂拥,他爬上了旁边一架云梯。
这段城墙因为刚才炮击而变得凹凸不平,城头上垛口也被炸塌了。郭松林速度飞快,很快就接近城头。就在这时,一锅滚油突然从上方泼下,惨叫声顿时响起,右边那架云梯上两个湘勇士兵痛呼着从梯子上跌落。
又听几声呼喝,左边郭松林等人已经冲上城墙大杀四方了。“队长真是勇猛!”侥幸逃过一劫的秦远见上方城头的太平军士兵被郭松林等友军吸引分神之瞬间,趁势一跃登上城头。气不旋息,拔刀便砍杀过去。跟在他身后的湘勇也扑了上来,城墙上友军越来越多,战了一阵,耳边喊杀声如潮,身在其中,没有感情没有思考,秦远只知道机械地挥刀劈砍、格挡,直到突然面前一空,手一松差点大刀脱手。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城墙上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敌军的、袍泽的,尸体兵器混杂在一起,血水横流。
队长郭松林率众与一队太平军缠斗在一起,刘捌生状如疯虎般左冲右突,手中大刀上下翻飞,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结阵!结阵!”郭松林大声呼喊,意图将登上城头的湘勇组织起来。
张水立急忙向他靠拢,秦远也冲了过去,与刘捌生等人组成一个小型圆阵。越来越多的湘军士兵登上城头,太平军的抵抗也越发疯狂。
一名太平军老兵挥舞着长刀冲向圆阵,张水立举刀格挡,震得手臂一颤。一名湘勇从侧面一矛刺中对方肋下,那老兵却恍若未觉,反手一刀劈向张水立。幸亏秦远挥盾挡住,另一名湘勇趁机一矛刺穿对方咽喉。
“这些长毛都他娘的杀疯了不要命了!”张水立气喘吁吁地道。
郭松林面色凝重:“粮道被断,他们已无退路,穷途末路之下必然死战到底,大家伙顶住!”
战至午时,北门城头依然在拉锯。湘军占领了一段约二十丈的城墙,却再难推进。太平军不断从两侧增援,试图将登城湘军赶下去。
张水立的手臂已酸痛难当,每一次挥动大刀都异常艰难。他身旁的袍泽不断倒下,新补充上来的士兵经验不足,很快便伤亡激增。
“郭队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刘捌生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郭松林环顾四周,突然眼睛一亮:“看见那面黄旗了吗?那是长毛的指挥旗,刘捌生,你随我来,张水立秦远你们在此坚守!”
说罢,郭松林率刘捌生等数人向那面黄旗杀去。张水立秦远等人则结阵往前缓步推进,与反扑的太平军绞杀在一起。
郭松林这一支突击队势如猛虎,转眼间便已杀到距黄旗只有十米。旗下太平军守将,见郭松林杀到,毫不畏惧,挥刀杀了过来。
两人战作一团,刀光闪铄,一时胜负难分。刘捌生想要上前助战,却被其他太平军士兵缠住。
双方都打出了火气,殊死缠斗拼杀,正杀得难解难分之际,就在这时,城南突然传来震天的欢呼声——湘军已攻破南门,大队人马正涌入城中。
“城破了!城破了!”欢呼声如潮水般传来。
北门守军见大势已去,纷纷退下城去,跑得慢的只有弃械投降。午时三刻,北门终于被完全攻克。
张水立瘫坐在城头上,望着城内升起的滚滚浓烟,恍如梦中。二十天的血战,终于以湘军的胜利告终。
刘捌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血迹斑斑,“我们赢了!”
“赢了!”
郭松林清点着本队人数,“就地休息一刻钟,伤员留下,还能战的等下跟我进城。”
未时,曾大帅在亲兵护卫下入城。岳州街道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来不及收拾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
陈元九这一队奉命清剿城西残馀敌军,这里的战斗虽已基本结束,但仍不时有零星的抵抗。
在一处宅院前,他们遭遇了最后的顽抗。约二十馀名太平军死士据守院中,箭矢不断从墙内射出。
“放下兵器,饶你们不死!”陈元九院内大声喊话。
回答他的是一支冷箭,擦着他的头盔飞过。
“不识抬举!”陈元九大怒,下令进攻。箭雨掩护之下,湘勇们搬来撞木猛烈撞击院门,不一阵便撞开了院门。
湘勇们蜂涌而入,院内的战斗短暂而惨烈。这些太平军明知必死,却无人投降,顽抗至最后一人。
肃清残敌后,众人在院中稍事休息。郭松林也带队过来了,两队人马会合,秦远从院中水井打上水来,众人这才有机会清洗脸上的血污。
“听说鲍哨长要升营官了。”郭松林一边洗着脸,一边说道。
陈元九眼睛一亮:“那郭队长你岂不是也要升官了?
“嘿嘿,还不知道。”
“咱们这一哨哨长之位非你莫属!”
“嘿嘿。”郭松林嘿嘿笑了。
正休息说着话,一名传令兵跑了过来:“郭队长,鲍大人叫你过去。”
“好,我马上就到。”郭松林匆匆整理了一下衣甲,随传令兵而去。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返回院中,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
“怎么样?”众人围上前去。
郭松林深吸一口气,道:“鲍大人确已升任营官,我,我升任哨长,刘捌生升队长。”
院中顿时欢腾起来,为他俩喝彩,陈元九捶了刘捌生一拳:“好样的,升官了!”
刘捌生难得地露出笑容,向郭松林躬身道:“全仗郭大哥提携。”
郭松林扶住他,正色道:“这是你自己浴血拼杀得来的功劳。”他转向众人,“大帅有令,晚上举办庆功宴,全军休整三日,阵亡将士的抚恤银两不日就会下发。”
“嗬,太好了,有酒喝了!”一听说晚上有庆功宴,众人顿时高兴地呼喝起来。
傍晚,湘军大营举行了简单的庆功宴。每人分得了一大碗肉和双份米酒,军官还有额外的奖赏。
张水立、陈元九、秦远、刘捌生等人围坐在一起,默默地喝酒吃肉。郭松林作为新晋哨官,被鲍超叫去陪同巡营了。
“要是刘老四邱大毛他们也能喝上这碗酒就好了。”张水立说道。
众人默然。湖风吹得营帐呼呼作响,也吹皱了他们年轻而疲惫的脸庞。
秦远打破沉默:“听说接下来要打武昌了。”
陈元九点点头:“长江水道不通,东西不能贯通,朝廷寝食难安。”
张水立灌了一口米酒,叹声道:“哎,这仗不知还要打多久。”
“打到天下太平为止。”
郭松林不知何时走了回来,他手中拿着一坛好酒,“这是鲍大人赏的,来,大伙都有份!”
见有好酒,无不欢喜,纷纷取碗倒酒。
五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是夜,岳州城头飘扬着湘军旗帜。城墙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新的征战却已在蕴酿。
张水立站立在城头,望向北方。武昌还在数百里外,那里的太平军想必已经得知岳州失守的消息了吧。
他摸了摸怀中的护身符,第一次思考起这场战争的意义。为朝廷平乱?为建功立业?还是仅仅为了活下去?
月光如水,洒在血染的城垣上。远方的长江在月色下如一条银带,蜿蜒东去。
新的征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