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初伏。已经入伏了,意味着酷暑天气来临,不过今天却不是很热,因为早上刚下了一场雨,空气中还是湿的,河边也有风,给人的感觉还行。朝食刚过,兰关街头就热闹起来了,比平日多了几倍的人,因为今天恰逢李公庙会,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来赶庙会。
兰关城临兰水河边有一条沿河老街,老街由麻石铺砌,从东边燕沙码头一直向西延伸到兰水、湘水两江交汇口的关帝庙,全长五华里。明朝时把兰关老街从东到西分为八个总,各总均建有码头,商铺云集,市肆繁华,舟旅如鲫,庙宇寺观香火鼎盛。兰关挟湘、兰二水之便利,古称津口,处于水陆交通之要冲,商贸繁荣,往来商旅莫不于此集散。其市况之盛,丝毫不次于县城云潭的九至十八总。(宋明之时,云潭县城设十八个总,其中一至八总设在兰关镇,九至十八总设在县城)
唐代中叶安史之乱中,诗人杜甫流寓江南,曾泊舟宿于兰关(津口),留诗曰:“南岳自兹近,湘流东逝深。和风引桂楫,春日涨云岑。回首过津口,而多枫树林。”
在兰水老街四总码头边有一座六百多年的古庙--李公庙,后因庙之名盛,此处码头原本叫刘家码头,李公庙落成之后久而久之便改称为李公庙码头了。
李公庙大殿正堂供奉的主神是李公真人,号空凡,又号紫霞。相传南宋绍熙年间,李公真人幼时即聪慧,有神童之资,成年后为贩卖木材放排的木客,后研习道儒佛三教,艺学博杂,常常替人治病消灾。江南省一带老百姓对其特别崇敬,李公真人曾经放排行商于兰水之间,其飞升后亦曾显灵于兰水,故兰水人对李公真人尤为敬仰信奉。至今在兰水老街河边码头上残存的几块古碑上有记载:“李公真君显灵于兰水,历数百年矣。盖闻李公真人,初为木客。化身飞仙于渚岭山下,托影于兰水江头漂流不去,异香勃来,令人闻之,疑乎之神。举之于行台祀之,以香仪感灵,赫濯遐迩”。
兰关民间对李公真人的祭祀和庙堂的捐建修葺,历代古碑皆有记载。道光二十一年,有四十三名乐捐者合伙购买五总河堤岸上木架盖瓦铺屋一栋,计一进三间,充为庙产。光绪十八年又有本埠商会购买“荆牌村芦毛塘下,中田五斗弍(繁体“贰”的简写)升弍合弍勺陆,抄正大小捌丘”作为庙产,以年收之田租作为庙堂经费。
兰关古镇南靠兰水,西临湘水,北枕白螺山笔架山,东望塞拉利昂,由十馀个大小码头所构成的水上运输商路,是镇上百姓赖以生存的生命线。李公真人的首支信奉队伍便是兰水河帮(又叫船帮),河帮是兰水上的船民,与寻常渔民不同,河帮是靠水吃水的船运队伍,主要靠在水上从事船运业务而生存。河帮对李公真人的崇敬和首倡捐资建庙以祀,古碑上有“善成有举,惟河帮为最”的记述为证。常言道“易涨易退山溪水”,而兰水就是一条由群山中无数山溪汇聚而成的河流。每年春夏五六七月梅雨季节山洪暴发,河水陡涨,极易船毁人亡。秋冬河床干涸,险滩遍布,仍然危机四伏。船民祈求李公真人的保佑,所以船到李公庙码头,船民必上岸敬拜李公真人。
兰关古镇还有一支庞大的劳工队伍叫箩脚行,旧时称之为脚力,即码头上搬运卸货扛包的劳工。兰关各个码头都有盘踞的脚力队伍,整个行业挂名为“箩脚行会”,他们的生计与水上运输息息相关。脚力没什么技术含量,靠一身力气吃饭,固定资产仅一根扁担一对箩筐,个人的劳保用品仅一条汗巾一顶草帽。按一担(两箩筐)计件结算工钱,一船货物装卸完后凭计量的筹码拿钱。非常辛苦,而且竞争激烈,大家都唯愿水上船运平安,这样他们就有活干、有饭吃,所以他们也是修建李公庙的忠实拥趸。
另外,兰关的竹篾匠人大都在兰水一总老街营生。兰关的竹器匠人基本上都是篾匠,其中大部分篾匠又是船蓬篾匠,他们的生计与船民河帮息息相关。船运发达,船民更换船蓬就频繁,篾匠的生活也就跟着好。还有财大气粗的赣商药业广济堂和老街上的其他商会、牙行,他们依靠水路船运而发达,所以更加关心李公庙的修辑。
兰关李公庙自南宋末年建成以来,一直到现如今,一直都是兰关镇的热闹中心,尤其是每年农历九月初一李公真人的诞辰日庙会,四方民众商贾云集,最为热闹繁华,是兰关镇一年一度比过年还热闹的盛大节日。
现在的兰关李公庙是去年长毛祸乱破坏后,各行会牙行和乡绅出资赞助修缮好的。
上午已时末,兰关街上空浮动着燥热的烟尘。李公庙前,人头攒动,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香火缭绕如青蛇直窜云宵。时值太平军揉躏苏浙皖赣之际,这湘水畔的市镇却意外涌动着畸形的繁华——逃难者、商贾、市井百姓、香客、游方之人,形形色色人等皆汇于此乱世中的一时盛会。
庙前石阶早已被人潮吞没。卖香烛的老妪喉间迸出嘶哑的叫卖声,与货郎担上叮当作响的拨浪鼓搅成一团。油炸糕、葱油饼、炸油货的焦香味混着烟火味炮竹燃放后的硝烟味,凝成浓稠的气浪弥漫着空气中,呛人口鼻。
庙里庙外都在唱戏,庙外东头临街搭的戏台上,蒲关县来的案台班子正演着《目连救母》,脸颊涂着朱砂的旦角水袖翻飞,唱腔却屡屡被台下喧嚣所淹没。没办法,人太多了,太嘈杂了,太热闹了。
忽闻锣声破空,社火队伍如彩龙游入人海。开路的赤面灵官挥舞钢鞭,身后跟着抬阁小儿郎,粉妆玉琢如纸扎人偶。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八人共抬的李公真人神象,金身虽已斑驳,却在日光下耀人眼睛,灼灼其华。所过之处,百姓如潮水般跪拜起伏,求签问卦的声浪几乎掀翻路旁粥棚的棚苇。
江畔临时搭起的市集更显光怪陆离。广东来的洋货贩子抖搂着玻璃镜,镜中掠过一张张被乱世刻满沟壑的脸;江西药商叫卖“刀枪不入金疮药,行走江湖必备”,引来一些排帮汉子和游方浪人驻足;甚至有个戴瓜皮帽的老翁,蹲在地上展售皱巴巴的《天朝田亩制度》抄本——旋即被差役踹翻了摊子收缴去了。
日头正中时,爆竹碎屑红雪般落满麻石板街,好多人头上衣服上也落了不少,就连码头下的兰水河面上都飘着一层红纸屑,河中漂流着很多许愿的河灯。
李公庙外,几个醉汉歪倒在墙角呓语,玩累了的孩童趴在大人肩头酣睡,乞丐和讨钱的跪坐在庙门外地上一排,端着破碗伸手向人们讨钱,口里纷纷喊着:“老爷夫人,打发点啰!”,“少爷小姐行行好打发点啰!”,“求求你了……”。而庙内,庙祝正在清点着堆成小山的铜钱香火,一场庙会够庙里开销好几个月了。
日光下,李公庙飞檐的嘲风兽默默俯视着这一切,远处湘江如练似带往北流,载着一拨接一拨的船队驶向云潭县城,驶向长沙、武汉,然后继续奔向远方。
午时早过了都没见多少人散,还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的,把李公庙门前上下三百米范围内的街道给堵得水泄不通,刚下船新来的戏班子只能随着人群慢慢蜗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