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的腊月,湘水、兰水两江交汇口畔的兰关镇笼罩在一片寒风凄雨之中。连月的战事各种消息如同冬日的阴云,乱世阴云沉沉压在人们的心头。
兰关沿河街四总火宫殿斜对面一座青砖灰瓦马头墙高耸的两进三开间的大宅院,这便是兰关商会会长马有财家。马有财家原居于云潭县南乡,马氏是当地大族,嘉庆年间分家,其父先是与人合伙在唐寺乡开采铁矿,后又到雷公镇开办石灰窑厂,多年经营家累巨万,于嘉庆十五年迁来兰关镇,建此大宅。其父过世后,马有财接掌家业,相较其父他更有经商头脑,除原有石灰窑外,还在兰关开办了生丝布料行,加之他娶的是蒲关县大富谭作孚的女儿为妻,商道关系扩展,生意越做越大。三年前兰关各行业倡立商会,在云潭、兰关、蒲关三地都有商道关系,财大气粗又乐善好施的马有财被公推为兰关商会会长,由是乡人皆以“马会长”称呼之。
昨日小年刚过,十七岁的独子马吉运去岁被长毛掳走之后至今下落不明,马有财一家无心过年。自儿子被长毛掳走后,马老爷明显垮了,无心经营,终日唉声叹气。这不,在书房枯坐许久的马老爷心中苦闷不已,便踱步出来透气。他站在自家宅邸的廊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冷雨天和枯枝萧瑟的天井,这样的场景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这样发呆了。
自独子马吉运被长毛掳去之后,马有财便似一夜老了十岁。商会的事务全都搁下了,往日精明干练的马会长如今整日对着儿子空荡荡的房间出神。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说话也低声细气,生怕惊扰了老爷的哀愁。
呆呆站立许久,马夫人谭氏谭腊梅出来劝了几次,“外面天寒,老爷且进屋烤火,要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无妨,我心头憋闷,再站一会就进去,不用管我。”
谭腊梅无奈,只得随他。呆立至傍晚,北风刮得越发紧了,院外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老爷!老爷!”门房老戴跌跌撞撞跑进来,年纪大了跑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外头、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说是——”
马有财木然转身,眼中无光:“说什么?”
“说是送少爷回来了!”
马有财手中的茶盏砰然落地,摔得粉碎。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仿佛没听明白老戴的话。呆愣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戴叔,你、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老爷,是少爷回来了!头前报信的人说马上就到了。”老戴激动得老泪纵横。
明白过来的马有财心头狂喜,他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朝大门跑去。几个仆人闻声赶来,马夫人谭腊梅也得了消息,都紧随其后往大门跑。
马府大门吱呀一声敞开,寒风裹着几个人影映入马有财眼帘。为首的是个精壮汉子,面色黝黑,一身排帮的行装打扮,他身后站着两个同样装束的青年,搀扶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那少年左臂袖管空荡荡地垂着,右臂搭在同伴肩上,面色苍白消瘦,却分明便是马有财朝思暮想的儿子——马吉运!
“爹!……娘!……”马吉运喉节滚动,嗓音发涩喊了两声便哽住了,泪水悄然滑落。
马有财如遭雷击,怔在当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斗着伸出手去,却又怕这只是一场梦,一触即碎。马夫人也是一样,乍见失而复得的儿子,瞬间被巨大的惊喜给冲晕了,她感觉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晃欲倒,仆人们赶紧一把搀扶住了她。
“马会长,贵府少爷回来了。”那精壮汉子便是子车樟,他上前一步,拱了拱手。
马有财这才恍然过来,“啊,是樟世侄呀,刚才老朽一时失态,怠慢了哈,还请勿怪!”
“嗐,不怪不怪,乍惊乍喜之下乃人之常情,马会长言过了。”
“有劳世侄和众位弟兄了,快请进,到堂上叙话。”
马有财团团一揖后,跟跄上前一把抱住儿子,老泪纵横:“儿啊!你可算回来了,爹担心死了,你娘差点都不想活了!”他摸着儿子空荡荡的左袖,心如刀割。马夫人谭腊梅也是如此,人前不好拥抱儿子,她上前双手紧紧拉着儿子的右手,谭腊梅不由泪流满面。老两口悲伤之馀却又为儿子的失而复归而欣喜,两种情绪交织,让他们几乎站立不稳。
仆人们赶忙上前搀扶,又将一行人迎进屋内。厅堂里顿时忙乱起来,添炭火的添炭火,备热茶的备热茶,请郎中的请郎中。
众人在堂屋落坐。马吉运被安置在暖榻上,裹着厚实的毛毯,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子车樟子车壮兄弟俩与那另外两个徐家湾的青年——许盛庚、许昌寅两叔侄,也被让到上座,仆人端来热茶热毛巾伺奉着。
马有财陪着子车樟几人喝茶,寒喧。
“儿啊,这几个月来你都去了哪里,咋弄得这幅模样?”谭腊梅握着儿子的手不肯放开,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会消失,“儿啊你的手怎么了,为娘还以为你回不来了,一度上吊被你爹发现救了下来……呜呜呜……没有你,娘也不想活了,呜呜呜……”
马吉运也哭了,反手握住娘的手,“娘,不哭,孩儿这不是回来了,不哭,娘!”
“孩他娘,别哭了,客人在座,这成何体统。”马有财回首轻斥了一句自家夫人。
谭腊梅自觉失态,忙告了声罪,敛住悲声,细声问起儿子这一路详况来。
马吉运虚弱地笑了笑,看向座上的子车樟:“爹,娘,多亏了樟大哥壮大哥相救,不然孩儿早已葬身长江鱼腹了。”
儿子话音将落,马有财夫妇俩便同时起身向子车樟兄弟俩鞠躬。
子车樟连忙放下茶盏,避席不敢受,待马老爷夫妇重新落座后,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马会长,你我两家是街坊乡亲,以前我们跑排又多承您关照,就不必兴这些客套了。”
接着他便讲述起来:九月上旬放排到武汉后,在汉口售卖完木材,正欲返归,却恰逢长毛军攻打武汉,如何因战乱滞留躲藏在汉口长江下游二三十里外一处河湾,如何在十二月二十九日长毛攻占汉口的那天夜里,半夜在江里发现了随波漂流而下昏死的马少爷,如何捞起救了他,后来在路上排帮又救了两个同样被长毛掳来的徐家湾青年,如何趁着战乱停歇之机趁夜逃离武汉,辗转荆州,又如何从常德入洞庭湖,绕道返回兰关。这一路的惊心动魄,狼情狈状,子车樟长话短说简短的讲了一遍。
“吉运少爷在途中又发了高热,伤口疼痛,我们只得在益阳耽搁了些时日。”子车壮接话道,“幸好排帮的兄弟们懂些草药,才堪堪解了马少爷的高热,也是马少爷福大命大咯。”
一旁在座的许昌寅也言道:“我们叔侄俩是兰关南岸徐家湾人,和兰关义学堂许夫子是族亲,许夫子是在下五服内的堂兄弟。我俩也是九月里被长毛李开荒部掳去的,从兰关去长沙的路上,我们曾和吉运少爷等被掳少年集中在一处学习长毛们的拜上帝教圣经,长沙之战后被打散划归到不同部属,我叔侄俩是在汉阳之战中坠河装死而后潜水侥幸逃离长毛军的,后在汉阳上游百里处的窑头村江边被兰关排帮兄弟们所搭救,再次与吉运少爷相见了,这之后便一同回到兰关。”
马有财听得心惊肉跳,他亦是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苦了你了,我的儿!”言罢,转而起身向子车樟子车壮兄弟俩再度鞠躬下拜,口中连连道谢:“二位恩公在上,救了小儿一命,便是救了马某一命。马某一门阖家上下铭感恩公大德,恩公在上,请受马某一拜!”说着便要跪拜下去,马夫人及一众仆人也一同跟着下拜。
子车樟急忙拦住:“使不得!使不得!马会长这如何使得,世侄等万万不敢受!江湖救难,本是应当。再说吉运少爷与我等是乡亲街坊,这乡里乡亲的,既叫我等遇上了,如何能不救?况且吉运少爷小小年纪,这一路上表现出来的坚强和勇气,也让我们排帮兄弟甚是佩服哩!”
一番谦让推辞,马有财终归是没有下跪得成。
这时仆人延请得郎中赶到,正是一总半边街正元堂的馀正元大夫。见礼之后,馀大夫为马吉运诊查身体和伤口,解开衣衫时,马夫人看见儿子左肩下断秃秃的一小截残臂,不禁又落下泪来。
“娘,我没事了,手已不疼。”马吉运轻声说道,“能活着回来见到爹和娘,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
郎中馀大夫诊视完毕,说道:“少爷伤势虽重,但恢复得尚可。只是失臂之痛,非一日可愈,我且开几副调理之药,每日按方服用,须得好生调养,切忌大喜大悲。”
马有财连连点头记下,吩咐管家取来诊金酬谢馀大夫,又让人准备宴席招待众人。马有财欲挽留馀大夫一同吃酒,馀正元称药堂尚有病人待诊,不能耽搁,辞谢罢即回去了。
宴席上,子车樟又详细讲述了救人的经过。“当时也没多想,只见那少年在江水里随波漂流,年纪轻轻就失了条骼膊,望之可怜。”子车樟叹道,“我和壮弟把他捞上来后才发觉有些面熟,一番抢救之后,开口竟是兰关乡音,马少爷也认出了我,更是非救不可了。”
马吉运插话道:“樟大哥不仅救了我,一路上更是悉心照料。到洞庭湖时,我伤口疼痛发了高热,是樟大哥等连夜冒雨寻来草药。如此这般,孩儿才得以平安回到家乡。”
许盛庚也道:“不仅是樟大哥,排帮的弟兄们都很仗义,我们两叔侄能逃回来,也多亏了他们。”
马有财举杯敬酒:“樟世侄和诸位的恩情,马某没齿难忘!今后但凡有用得着马某的地方,尽管开口,若马某能办到必不敢推辞!此杯我敬各位!干!”
“干!”
“干!”
……
宴毕,马有财安排管家取来谢礼,又赠以重金。子车樟子车壮兄弟俩推辞不过,只得收下,更说道:“金银是小事,能救回一条性命,才是大功德。马老爷不如使些银钱去帮助那些因战乱流离受灾之人,也算是为吉运少爷积福了。”
马有财闻言,对这位跑排汉子更加敬重:“世侄高义!马某惭愧!明日我便以商会名义,设立粥棚茅舍,救济流浪难民。”
宴后又寒喧了一盏茶功夫,子车樟子车壮两兄弟和许家叔侄俩等人起身告辞,马有财亲送至大门外目送恩人走远方回屋。
是夜,马有财夫妇俩守在儿子床前,父、母、子三人终于得以细细叙谈。
马吉运这才将数月来的经历,事无巨细一一向爹娘娓娓道来。
“爹,娘,这一路虽然有苦有痛,却也让儿子明白了许多道理。”马吉运最后说道,“从前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民间疾苦。这次被掳和逃难途中,见多了流离失所和饿毙于路途的百姓,才知道自己过去在家是多么幸福,才知道能活着回来是多么幸运。”
马有财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心痛又欣慰:“我儿长大了。”
“爹,娘,我虽然少了一条骼膊,但脑子还好使,手也还能写字算帐。”马吉运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以后我能帮爹打理生意,能学着管理家里和商会事务,一只手也能做很多事的。”
马有财闻言,又是心酸又是骄傲:“好!好!爹教你!咱们马家的产业,迟早要交到你手上。”
次日,马家少爷生还的消息传遍了兰关镇。镇长,乡贤士绅们,还有本家亲戚们纷纷前来探望,马府门前车马不绝。
许家叔侄俩返回南岸徐家湾后与家人团聚,两家此后与马吉运家往来甚密,后来更是成了通家之好。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年关将近,最让人称道的是马吉运的变化。从前娇生惯养的少爷,经历这场劫难后,仿佛变了个人。他不再游手好闲,而是开始学习管理家业;他关心时局,时常与父亲商讨如何帮助战乱中的难民;他练习单手打算盘算帐,很快就能熟练处理帐册工作。
除夕前日,马吉运向父亲提出了一个想法:“爹,咱们能不能在商会里设立一个救济基金,专门救助因战乱或灾害而伤残的人?我知道失去肢体的痛苦,也想帮帮那些人。”
马有财欣然应允,以儿子的名义在兰关商会设立“吉运基金”,专门援助那些伤残者,这一善举赢得了四方赞誉。
只是不知为何,人们很少见到马少爷出门。有时夕阳西下,人们能看到马吉运少爷独自站在他家三楼的阳台上眺望江景,常常一站半天望着东去的江水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怀念那只永远留在长沙战火中的骼膊,或许是在思索如何用剩下的一只手,撑起自己的一片天地。不过街坊们都知道,马家少爷自打回来后就不曾出门,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知为啥。
有人说他是因为惭于自己断臂,年纪轻轻,本来原先是个翩翩少年佳公子,这一断臂,估计是自惭形秽不愿意受人异样的眼光,而不愿出门见人吧。这说法一起,街坊们都暗自为他叹息,哎这天杀的世道,真是让人恼火咧。
但每当这时,马有财总会悄悄来到儿子身边,不言不语,只是并肩而立。父子二人就这般站着,直到暮色四合,江上渔火点点。
残臂少爷回来了,不仅带回来一条性命,更带回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而兰关镇的人们也渐渐明白,人生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失去后还能重新站起来,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