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星舰冲进那片死寂黑暗的瞬间,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就像从喧闹的集市一步踏进坟墓。
“护盾能量急剧衰减!”骨老枯瘦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出残影,“这里的归墟之水浓度是外界的百倍,舰体结构撑不过半柱香!”
话音未落,舰身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外部撕扯。
舷窗外不再是虚空,而是浓稠如墨的黑色液体。它们缓缓流动,偶尔泛起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又迅速湮灭。
“归墟之水……”玉宸子真人脸色发白,“古籍记载,此水能蚀尽万物道韵,仙人沾之亦要跌落凡尘。我们怎么会直接冲进水里?!”
墨渊盯着控制台,寂灭魔瞳中符文流转:“不是水,是‘归墟道韵’实质化的表象。有人提前在这里布了局,扭曲了空间坐标。”
“冥府?”李纯阳握紧桃木剑。
“不止。”沈清弦突然开口,眉心月影剑印微微发烫,“还有……命运的气息。”
几乎同时,舰舱内响起一声清脆的铃响。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敲在每个人神魂上。修为稍弱的苏晚晴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
“净魂仙音!”陆明轩立刻扶住师妹,玉虚剑意展开护住她周身。
但铃声响个不停。
每一声都更清晰,更靠近。
“装神弄鬼!”战侯暴喝一声,血色长刀斩向声音来源处的舱壁。
刀光劈开金属,露出的却不是外层空间,而是一片……星光璀璨的船舱。
是的,另一艘船的船舱。
那船舱布置典雅,铺着暗红色地毯,墙上挂着星图,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桌。桌边坐着三个人。
左边是个穿书生袍的年轻男子,正低头摆弄着一副龟甲,神色专注。
右边是个红衣少女,赤足悬空,脚踝上系着银铃——刚才的铃声正是从此发出。
而中间那人,背对众人,只能看见一头及腰的紫发,和绣满星辰的宽大袍袖。
“星谕使大人,他们来了。”红衣少女笑嘻嘻地转头,露出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要现在动手吗?”
紫发人影没有转身,只是轻轻抬手。
葬星舰的舱壁如水面般荡漾,两个空间彻底连通。归墟之水的腐蚀气息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心悸的“命运”道韵。
“命运神殿。”墨渊一字一顿,寂灭道韵在周身凝聚成实质的黑焰,“好大的手笔,连‘窥命方舟’都开出来了。”
“归墟之主谬赞。”紫发人影终于转身。
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明明五官清晰,但看过之后却记不住任何特征,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印象。唯有那双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星辰生灭,倒映着众生的命运轨迹。
星谕使,命运神殿三大行走之一。
“本座奉殿主之命,在此等候多时。”星谕使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姑娘,请交出混沌源珠,随我回神殿。殿主承诺,可保你道途无恙,甚至助你登临大乘。”
“若我说不呢?”沈清弦上前一步,月影剑已然出鞘三寸。
“那便可惜了。”星谕使叹息,“监察殿三十艘葬星舰已封锁外围,冥府九棺接引大阵即将完成。你们已是瓮中之鳖,何必做无谓挣扎?”
“瓮中之鳖?”李纯阳突然笑了,往嘴里扔了颗花生,“老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王八急了也咬人?”
红衣少女眨眨眼:“你骂谁是王八?”
“谁应骂谁。”
“你!”少女脚踝银铃骤响,无形的音波如潮水般涌来。
但这次,音波在半途被另一道声音截住了。
是笛声。
清越、悠扬、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从舰舱深处传来。那笛声所过之处,银铃音波如冰雪遇阳,悄然消融。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星谕使。
“谁?”紫发下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波动。
舱门打开,老疤拄着根破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肩上坐着个巴掌大的小骷髅,正抱着一截骨笛吹得投入。
“嘿嘿,没想到吧?”老疤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我老疤在星海混了八百年,别的不行,就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收集得多。这‘安魂骨笛’是从一个上古巫修墓里刨出来的,专克各种音波神通。”
红衣少女瞪大眼睛:“你一个化神期……”
“化神期怎么了?”老疤挺直腰板,“化神期就不能有宝贝了?我告诉你,我储物袋里还有——”
“够了。”星谕使抬手打断,目光落在小骷髅身上,“巫道唤灵术……你是‘鬼市疤爷’?”
“哎哟,居然知道我名号?”老疤受宠若惊,“那什么,星谕使大人,商量个事儿呗。你看我们这群人吧,要钱没钱要命一条,您高高在上的人物,何必跟我们死磕呢?不如放条生路,我老疤回头给您立长生牌位,天天烧高香……”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星谕使却盯着那小骷髅,眼中星辰流转。
三息之后,紫发人影突然笑了。
“原来如此。”他看向墨渊,“归墟之主,你倒是找了个好帮手。这老疤身上有‘瞒天过海’的因果线,连命运长河都看不清他的根脚。难怪你们能屡次逃脱追捕。”
墨渊没说话,只是寂灭道韵又浓郁了三分。
“不过,到此为止了。”星谕使缓缓起身,“殿主有令,混沌源珠今日必须收回。既然诸位不愿配合……”
他抬手,掌心浮现一艘微型的星光舟影。
窥命方舟虚影!
“那便请诸位,在此长眠吧。”
同一时间,归墟海眼外围。
三十艘葬星舰呈环形排开,主舰指挥室内,禹恒盯着星图上那个静止的光点,眉头紧锁。
“大人,命运神殿的窥命方舟已与目标接触。”副手低声汇报,“我们要强攻吗?”
“强攻?”禹恒冷笑,“你冲进归墟之水试试?天衍道尊来了都要脱层皮。”
“那……”
“等。”禹恒手指敲击扶手,“命运神殿想要混沌源珠,冥府想要沈清弦体内的种子。让他们先斗,斗到两败俱伤,我们再收网。”
副手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
“大人,属下总觉得……这一切太顺了。”副手小心翼翼道,“从万骸星域到归墟海眼,墨渊他们虽然屡陷绝境,却总能绝处逢生。就像是……”
“就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们往这里走。”禹恒接过话头,眼神深邃,“你以为殿主没察觉到吗?但殿主说了,无论背后是谁在布局,混沌源珠都必须掌握在监察殿手中。这是底线。”
正说着,星图突然剧烈闪烁。
归墟海眼深处,那个代表沈清弦等人的光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紧接着,整片归墟之海——沸腾了。
“小心!”
窥命方舟虚影展开的瞬间,墨渊一把将沈清弦拉到身后,寂灭道韵化作屏障挡在众人前方。
但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星谕使手中的方舟虚影刚亮起,突然剧烈震颤,仿佛受到了某种干扰。紫发人影脸色微变,猛地转头看向舷窗外。
那里,归墟之水正在疯狂涌动。
不,不是涌动。
是“退潮”。
浓稠的黑色液体如遇到天敌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笔直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能看见一座……祭坛?
祭坛通体青灰,布满岁月斑驳的痕迹。坛上立着九根石柱,其中八根已经断裂倒塌,唯有最中央那根还矗立着。
柱顶,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混沌色的珠子。
沈清弦丹田内的混沌源珠,在这一刻疯狂震颤,几乎要破体而出。
“那是……另一颗混沌之种?”洛璃失声。
“不。”骨老死死盯着祭坛,声音发颤,“那不是种子,是‘道标’。守墓人留下的……指引归墟之眼真正位置的坐标!”
星谕使瞳孔骤缩:“阻止他们!”
红衣少女和书生同时出手。
银铃化作漫天音刃,龟甲飞出六十四枚符文,封死所有去路。
但有人比他们更快。
老疤肩上的小骷髅突然跳下,骨笛吹出最后一个音节。
它散架了。
但散落的骨头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组成一个诡异的图案。那图案亮起的瞬间,整艘葬星舰——包括连通过来的窥命方舟舱室——开始虚幻、透明。
“空间置换?”书生脸色大变,“你疯了!在归墟之海里强行置换空间,所有人都会被撕碎!”
“那就一起死呗。”老疤咧嘴笑着,眼中却是一片清明,“我老疤这条命,二百年前就该交代了。能活到今天,够本了。”
“你——”星谕使正要施法,脚下突然一空。
空间真的置换了。
但不是将所有人扔进虚空乱流,而是——将他们“扔”向了那座祭坛。
准确说,是祭坛中央那根石柱。
“抓紧!”墨渊抱住沈清弦,寂灭道韵裹住最近的几人。
李纯阳剑光一卷,捞起洛璃和紫胤。
战侯长刀插进甲板,另一只手抓住老疤。
玉宸子真人拂尘展开,护住苏晚晴和陆明轩。
其余七大魔将各自施法,勉强稳住身形。
而命运神殿三人组,则被置换到了祭坛的另一侧。
空间完成转换的刹那,所有人落在祭坛上。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不是来自他们任何一人,而是来自……祭坛下方。
那根完好的石柱开始龟裂,柱身的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下方刻满的古老文字。文字亮起,光芒沿着祭坛纹路蔓延,最终汇聚到柱顶那颗混沌珠上。
珠子缓缓转动,投下一道光幕。
光幕中,浮现出一道背对众生的身影。
那人穿着朴素麻衣,长发披散,手中拄着一根木杖。他站在一片混沌未开的虚空中,身前是九个巨大的漩涡——归墟之眼。
“后来者。”
声音直接响起在每个人神魂深处,苍凉、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吾乃归墟守陵人,亦是……开天罪人。”
“当年九位同道共开此界,吾等自负能执掌天道,却不知早已落入‘祂’的棋局。归墟之眼非天地自然生成,而是‘祂’投下的九枚棋子,用以吞噬此界本源。”
“吾等发现真相时已晚,唯有以自身道基为代价,将九眼分别封印。然‘祂’之意志不灭,终将卷土重来。”
光幕中,麻衣人转过身。
那是一张平凡到极致的中年人脸,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星海,仿佛看尽了万古沧桑。
他的目光,穿透光幕,落在了沈清弦身上。
“混沌之种的传承者,你能走到这里,说明‘祂’的触角已再度伸向此界。留给你的时间不多,记住三件事。”
“第一,混沌源珠并非唯一。九颗源珠对应九大归墟之眼,集齐三颗,可短暂唤醒‘开天阵灵’。”
“第二,不要信任任何自称‘天道执掌者’的存在。包括天衍,包括命运殿主,包括……冥府第九棺主。他们都已沾染‘祂’的气息。”
“第三——”
麻衣人抬手,指向祭坛下方。
“此地封印的,并非归墟之眼本体,而是当年被‘祂’污染的第一位开天者遗骸。若遇绝境,可唤醒遗骸,以混沌之血浇灌,可得其‘最后一次出手’。”
“但代价是,你将承受其全部因果,永世不得超脱。”
话音落下,光幕破碎。
混沌珠从柱顶坠落,直直飞向沈清弦。
她下意识接住,珠子入手温润,与体内那颗源珠产生强烈共鸣。的瞬间,无数信息涌入脑海——
九大归墟之眼的位置、开天阵灵的唤醒之法、以及……那位被污染的开天者的名字。
沈清弦脸色煞白。
“怎么了?”墨渊扶住她。
“我知道第九棺主是谁了。”沈清弦声音发颤,“他是……守墓人的师兄,当年九大开天者之首。”
“道号——”
“归墟。”
祭坛突然剧烈震动。
不是来自上方,而是来自下方。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刚才那番话……唤醒了。
“快走!”骨老嘶吼,“遗骸要苏醒了!我们承受不起那种因果!”
但已经晚了。
祭坛地面裂开无数缝隙,从中伸出九条青铜锁链,锁链尽头缠绕着一口……棺椁。
与冥府青铜巨棺形似,却更加古朴,更加沧桑。
棺盖缓缓滑开。
一只手伸了出来。
苍白、修长、指甲如墨。
那只手按在棺沿上,稍微用力,一道身影从棺中坐起。
那人穿着与守墓人同样的麻衣,面容有七分相似,但眉心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裂痕中不断渗出黑色的、粘稠的液体。
他睁开眼睛。
瞳孔是全黑的,没有一丝眼白。
“师弟……”他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你终于……来唤醒我了。”
目光,落在了沈清弦身上。
更准确地说,落在了她手中的两颗混沌源珠上。
黑色瞳孔中,浮现出一丝……贪婪。
“混沌之血……给我……”
他站起身,踏出棺椁。
每走一步,祭坛就崩塌一片。归墟之水从裂缝中涌出,却被某种力量排斥在外。
星谕使那边,红衣少女和书生早已脸色惨白。
“大人,那是……什么东西?!”
“开天者遗骸,被‘祂’污染后的产物。”星谕使紫发狂舞,眼中第一次露出凝重,“所有人退后,不要被它触碰到!”
但遗骸的目标很明确。
他无视其他人,径直走向沈清弦。
墨渊挡在她身前,寂灭道韵全开:“退下。”
遗骸脚步不停。
“我说——”墨渊一字一顿,“退!下!”
言出法随!
规则之力降临,遗骸身形微微一滞。
但也只是微微一滞。
他抬起手,轻轻一握。
言出法随的规则,碎了。
“寂灭大道的小辈。”遗骸终于看了墨渊一眼,“你很不错,但还不够。”
他继续向前。
战侯、李纯阳、洛璃、紫胤、七大魔将同时出手。
刀光、剑影、冰封、魔焰……所有攻击落在遗骸身上,连他的衣角都没掀起。
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沈清弦面前三丈处。
停下。
“丫头。”遗骸歪了歪头,这个动作竟有几分诡异的天真,“把你的血给我一点,好不好?就一点……我饿了好多年了。”
沈清弦握紧月影剑,混沌道韵在体内疯狂运转。
她知道,眼前这位虽然是开天者遗骸,但早已不是当年那位正道魁首。他被“祂”污染,现在只是一具渴求混沌本源的怪物。
可她能怎么办?
打不过,逃不掉。
她看向手中的两颗混沌源珠。
守墓人说,以混沌之血浇灌遗骸,可得其“最后一次出手”。
但代价是,永世不得超脱。
“沈清弦!”墨渊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别做傻事!”
她抬起头,对上墨渊那双寂灭魔瞳。
那里面,有焦急,有愤怒,有……她从未见过的恐惧。
他在怕。
怕她做傻事。
沈清弦突然笑了。
“墨渊。”她轻声说,“记得在源鼎里,你逼我签契约的时候吗?”
墨渊一怔。
“那时候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也尝尝身不由己的滋味。”
她抬手,月影剑划过掌心。
鲜血涌出,不是红色,而是混沌色。
那血滴落,并未落地,而是悬浮空中,分成两滴。
一滴飞向遗骸。
一滴飞向墨渊。
“现在,轮到你了。”
遗骸张开嘴,接住那滴混沌血。
下一刻,他全身爆发出恐怖到极致的气息——那不是修为,而是“位格”。开天者的位格。
黑色瞳孔中,浮现出一丝清明。
他转头,看向星谕使三人组,又看向祭坛外沸腾的归墟之海,以及海面上若隐若现的青铜巨棺。
“原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遗骸叹息,那叹息声中,竟有几分悲悯。
他抬手,对着虚空轻轻一点。
“师弟,师兄能为你做的……只剩这一件事了。”
祭坛彻底崩塌。
但不是坠入归墟之海,而是——化作一道光。
一道贯穿归墟之海,直通海眼最深处的光桥。
“走!”遗骸的声音响起,开始变得虚幻,“沿着此桥,可抵达真正的归墟之眼核心。那里有师弟留下的最后手段……也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但记住,踏过此桥,便再无回头。”
“要么终结这一切,要么——”
“成为‘祂’的傀儡。”
话音落下,遗骸身影寸寸消散。
而那道光桥,稳稳横亘在众人脚下。
桥的这一端,是绝境。
桥的那一端,是更深邃的黑暗。
第九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