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表仁和独孤开远退出了太极殿。
这次过来,相当于参加了一次小朝,所言皆为大事,这在大唐鸿胪寺开寺以来都是极为少见的情形。
两人心里都装着事,面色沉重。
只不过作为鸿胪寺正官的高表仁脸色更为难看,出了太极殿,这位深深吸了口气,压了压心中的火气。
跟独孤开远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的道:“还未恭喜独孤兄,此番尽可大展拳脚矣。”
独孤开远别看是下官,却不怕他。
两人家世差相仿佛,境况也都不如人意。
大唐开国之初,高氏就丢掉了经营已久的户部,家主高慎更是被明正典刑。
有趣的是,独孤氏和高氏不但情况相似,还有着直接的关联。
自独孤怀恩死后,独孤机之子独孤修德继任独孤氏阀主,这人和高慎勾结,通联突厥,高慎被捉拿下狱不久,独孤修德在府中便暴病而亡。
独孤氏当年门生故吏,多不胜数,李世民杀了独孤怀恩之后,朝野震动,由此李建成声势大涨,几乎把李世民逼到墙角。
可到了独孤修德这里,基本等同于是被赐死,之后却没闹出什么动静,只要稍微有点政治常识的人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改朝换代之下,三位独孤氏姐妹积累下来的堪称雄厚的政治资源都被独孤怀恩浪费殆尽,独孤氏的影响力急剧缩水,不足以再引起什么动荡和风波了。
这么一看,高氏和独孤氏还真就是难兄难弟,两位家主还都凑到了鸿胪寺。
皇帝的恶趣味,估计他们不太懂。
…………
说起来,独孤开远颇有自知之明,他自认不及高表仁。
如果说高表仁自觉势单力孤,只能勉励支撑高氏门户的话,那独孤氏就是真的没什么人物了。
独孤氏始于匈奴休屠部,后为鲜卑部属,也就是独孤浑部,遂以独孤为姓,是典型的鲜卑部众改称汉姓的结果。
如今的独孤氏基本都传自西魏柱国大将军独孤信一支。
独孤信不光自己才智卓绝,儿女也不遑多让,两代人下来,便渐成世间名门,其他独孤氏的分支在独孤信这一支面前,尽都不值一提。
独孤开远的父亲是独孤信的长子独孤罗,独孤罗死的早,他的子孙本是独孤氏长房嫡支,但后来地位还不如庶出的呢。
只是隋末一场大乱,独孤氏传到独孤怀恩这里,独孤怀恩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被养成了废物。
独孤氏也就应了那句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焉,随着独孤怀恩被杀,独孤氏骤然而衰。
独孤开远和独孤修德其实都是洛阳房的人,若非长安这边没人能支撑门户,也轮不到他们来做独孤氏家主。
只是世事无常,独孤修德当了家主没两年就死了,独孤氏家主的位置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了独孤氏长房。
可转身瞧一瞧,独孤氏其实也就没剩下什么人了,奇妙的是姻亲却越来越多,宫里还有一位独孤华,深得皇帝宠爱。
这就是独孤氏的现状,男人彻底不行了,女人却还能撑一阵……
像独孤开远,在前隋时出使过两次突厥,皆非正使,后因罪贬为建节县尉,独孤修德死后,其实是李破略略看了看独孤氏的家谱,点他来做了家主,有鉴于他出使过突厥,随后才晋为鸿胪寺少卿。
独孤开远胸无大志,没有什么重振独孤氏门楣的想法,反而跟独孤氏的族人们有着不少恩怨。
所以就很简单,他只想在任上待得稳当些,过上十年八载的,他能在鸿胪寺任上致仕就行。
只不过今日一番奏对,独孤开远却是扎扎实实的压了高表仁一头。
皇帝命他和即将升任少府少监的武士彟一道,跟大唐各个属国厘定商税,还兼管市舶司诸事。
别看事情都比较麻烦,可只要做事,就有实权在手,为官之人哪有不懂这个道理的?
来太极殿面君之前,独孤开远万万没想到能落得这么大的好处,现在脚下还觉着有些发飘呢。
听高表仁阴阳怪气的道了这么一句,独孤开远差点没乐出声来。
嫉妒……瞧瞧瞧瞧,老高这眼睛都红了。
独孤开远也拱了拱手,“当不得当不得,高兄是卿正,某只少卿,寺务之上还不是高兄把握?”
高表仁脸色稍缓……
两人行过太极殿前的直道,相互又拉扯了几句,出了宫城,渐至衙署所在。
独孤开远道:“高兄先回寺中,我去一趟户部,唉,如今是皇命在身,日后不得清闲矣。”
高表仁愣然之际,这厮招手唤从人牵马过来,翻身上马,又朝高表仁拱拱手,这会他的嘴角再也压不住,笑容满面的打马离去。
高表仁在原地站了半天,火气烧到头顶,却只一顿足,心里骂了一声小人得志,便转身回去了。
…………
太极殿中,李破把窦诞留了下来。
“亲切”的问了问窦诞家中近况,这七八年的工夫,窦诞一直留在京师为官,又新纳了两房妾室,和李二娘加油生了两个儿子,家里儿女加起来已有四子五女。
不管是窦氏还是李氏,都属于是能生养的人家,在窦诞这里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按道理来说,两人现在是连襟,不算李三娘,宫里还有两位嫔妃姓窦,只是其中一个算是窦诞的侄女而已。
稍微有点乱,可当世家族联姻,大多看的还是年龄,相貌,人品合不合适,对辈分……并无严格的要求。
毕竟五胡之乱才过去多少年?前隋都还是鲜卑人当政呢,比如说胡人也讲究父死子继,可继的那叫一个完全,连亲生母亲都能继承下来,你想想吧,还论个屁的辈分?
如今是个胡风渐止,却还有不少残留的世道,不像后来那么讲究,搁在皇室和贵族群体这里,就更是如此。
家大业大嘛……
窦诞和李二娘的女儿,又和元朗家的二郎定下了亲事,可谓是亲上加亲,更何况将来的太子妃也出身窦氏。
当然了,窦氏之所以能这么快的靠上来,并不单单是窦氏鼎盛,窦氏的女儿出挑的原因,还因为窦氏是皇室的乡党,有着天然的优势。
因为皇帝出身扶风,虽说身份卑微,却也是关西人,这也是当初李破能那么快的平定关西的主要原因,大家是“自己人”嘛。
之后和关西世族联姻也就合情合理了,当年小选,关西贵族人家都趋之若鹜也是因为这个,窦氏就是其中最为积极的那个。
聊起家常,李破还是那么刁钻,三句里必有一句是关心李二娘的。
窦诞知道皇帝多数是在跟他开玩笑,可他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冒冷汗。
这让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马邑,当年他和妻子奉命去马邑,安抚恒安镇军,这位皇帝陛下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你也不知道他是玩真的还是……
现在看来,应该是半真半假,皇帝确实喜欢这个调调儿。
只不过当年的皇帝陛下虽说雄姿英发,但身份上却还差了老远,不敢真的来个假戏真做,撬了他窦光大的墙角而已。
毕竟当年在马邑,那两人可是相谈甚欢,那还是他和妻子新婚未久……你敢想象吗?
窦诞心里发堵,差点掉眼泪,皇帝……就是皇帝,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
不过李破自觉人品还行,虽说称不上道德君子,却也没有觊觎臣下妻女的习惯,只是窦诞在他这里的帐不少,至今未消,见了面总要收些利钱不是?
“卿家中已是儿女成群,当年在涿郡相见时朕就知道,李二娘有旺夫之相,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卿是有福之人啊。”
窦诞咧咧嘴角,赔笑一声,“还是陛下念旧情,不然臣这一家哪有今日之安乐?”
李破摸着下巴,理直气壮的点头道:“卿这话倒不算吹捧,当年在马邑朕与二娘一见如故,若非来去匆匆,朕与她是要好好论一论交情的。
卿就差了许多,满腹心事,远不如二娘爽快。
见了几次,直让人忍不住想一刀杀了,也就是卿当年跑的快,不然怕是二娘如今只能孀居在家了。”
窦诞手都哆嗦了,这说的是当年汾阳宫一战,李元吉轻兵冒进,在半路上被骑兵直接就给冲溃了。
窦诞的大哥窦静顶替李元吉死在了阵前,窦诞则陪着李元吉仓皇逃窜,把晋阳都给丢了。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战其实就把伪唐的气运输了一半,是非常关键的一场战事,若他们能守住晋阳……
好吧,窦诞也只敢稍微想想,现在的他早被李破吓破了胆,背后说点小话的胆量都没了的。
…………
李破虽说偶尔总会有些恶趣味,可当皇帝之后,已很少这么戏弄臣下,毕竟君臣之间要有一定的分寸。
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这句话不是闹着玩的,就算心腹之臣,言谈无忌,却也不能过火。
可谁让大家是亲戚呢……
看窦诞的狼狈样子,李破欢乐一笑,选择“适可而止”,“所以说啊,咱们君臣缘长且深,看你家门兴旺,朕也喜乐。”
窦诞咽了口唾沫,舒了口气,心里连点怨怪都没有,习惯了,“陛下说的是,臣福气不小,如今还能为陛下效劳,实乃幸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