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沉默良久,忽然抬头看向对面捏紧战锤的圣武士。
“伊莱莎。”
“恩?”她抬头,目光温和而警觉。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陈言语气平缓,却带着某种不容回避的认真,“现在是几几年?在这个世界,诸神回应祷告是否正常?有没有哪位主神,最近失去了回应?”
伊莱莎皱起眉头,有些意外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现在是1340年,失去回应……你是指,哪个神明沉默了吗?”
“随便哪个,只要你听说过。”
她摇头:“没有,我还没听说哪位神明彻底失语,教会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神术失效的报告。至少晨曦之主没有,提尔、裳提亚、密斯特拉也都还能回应信徒。”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复杂,象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其实……最近教会内部一直在讨论一件事。”
她压低声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北方的一些神殿报告说,他们在占卜时总是看到模糊的异象,触手、眼睛、还有某种在深渊中蠕动的巨大意志。”
“但奇怪的是,无论多高等级的神术都无法看清那些异象的来源,就象有什么东西在刻意屏蔽神明的视线。”
她摇了摇头:“可大祭司们说这只是混沌位面的干扰,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伊莱莎说完,顿了顿,目光落在陈言脸上:“你问这个……是担心某位神明出事吗?”
“不是。”陈言轻轻摇头,“只是确认一些东西。”
他缓缓垂下眼帘,象是在思索,又象在默默推演心中的某个结论。
果然,魔网还稳定,诸神仍在回应祷告。
神术体系没有崩塌,信仰没有断层,这一切都表明他所处的时间线,尚在“动荡年代”之前。
密斯特拉仍在神座,命运石板尚未失窃,诸神尚未被驱逐。
可这与他记忆中的“剧情”不符。更准确地说。
这不是他所“认得”的那个世界。
他曾在蓝星查阅过dnd世界的设置资料,那些碎片化的描述告诉他,某一年,神明堕凡、魔网崩坏、神术失效,整个托瑞尔陷入混乱。
而如今,他所在的世界却依旧稳定、有序,甚至过于正常。
可那封带血的信纸上,却写着他从未见过的术语:“灵蚀教团”“孵化神经团”“供脑协议”“高智慧宿体转交研究”。
这些词语,在他所知的任何设置中都未曾出现过。
没有攻略提到,没有玩家讨论,没有游戏曾提及。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正悄然偏离他所了解的一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全部参考。
原本他以为,就算脑中寄生着夺心魔的蝌蚪,只要按着“未来”的剧本走,总能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
在他的记忆中,后世会有一艘夺心魔母船坠毁,船上载着星界棱镜。
那件古老的神器能够抵御夺心魔的控制,甚至切断它们与主脑的联系。
会有一群冒险者因为感染了蝌蚪而聚集在一起,他们会找到那些碎片,会遇到背叛者与救赎者,会在月出之塔中做出最终的选择。
但那是两百年后的故事。
现在的1340年,那艘飞船或许还在星界中航行,星界棱镜可能还躺在吉斯洋基女王的手中。
那些陈言知道的救赎路径,那些注定会出现的关键人物,在这个时间在线连影子都没有。
更可怕的是,如果自己的存在真的改变了什么,那么两百年后的那场事件还会按原轨迹发生吗?
陈言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不是我知道的剧本了
如果那些未来的事件确实注定发生,那就意味着夺心魔的阴谋从现在这个时代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它们会潜伏两个世纪,像编织蛛网一样慢慢渗透这个大陆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时机成熟才露出真正的獠牙。
陈言下意识地抚摸着太阳穴,那里隐隐作痛。
脑海深处,那枚蝌蚪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情绪波动,缓缓翻涌着,甚至比最初植入时更加活跃。
如果那张信纸所说的“灵蚀教团”确实存在,那么博德之门就不是夺心魔计划的终点,而是某个更宏大阴谋的起始点。
但现在看来,这个存在没有降临,没有公开布道,没有创建任何显眼的信仰体系。
它甚至没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只是悄悄蛰伏在这片大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不制造狂热的信徒,不传播显眼的意志,却要在悄无声息间,将整个大陆都变成它的孵化场。
而那封信。
那封写着“灵蚀教团”“孵化神经团”的信纸,不仅没有为他提供答案,反而象是一扇门,将他推向了一个他根本不了解的世界。
如果那些术语是真的。
如果主脑已经在这片大陆深处扎根。
那么灵蚀教团不过是它蔓延出的触手。
那博德之门,也并非救赎的灯塔,而是孵化计划的起点。
可下一刻,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不,未必。
博德之门,是剑湾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是数个神只教会的驻地,更有传奇法师、神术强者、半神选民常年栖身其中。
要彻底渗透那样一座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绝不是无声无息便能做到的。
而且他现在,还没有别的选择。
哪怕那座城市深处藏着危险,那也是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去除他脑中这只蝌蚪的地方。
“我只能赌这一把了。”他低声自语,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冷硬的决绝。
比起等待被异化为怪物,他宁愿闯入火焰中,去赌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哪怕那条路,是通往地狱的。
陈言的手指一直没松开信纸。
那张羊皮纸已经被他捏出了褶皱,血痕与字迹交叠,在晨光下泛起一丝灰红的晕影。
他低着头,没再说话,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沉思。
伊莱莎最先察觉。
“你在担心什么?”她低声问道。
陈言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思考了片刻,将一些想法说出。
“我在被种进蝌蚪后,意识进入了一片巨大的神经海。”他低声道,“梦里我漂浮其中,看到数不清的吊舱,每一个都封着一个灵魂。
神只、凡人、死者、梦境中的复制品,全都在沉睡,它们……在寄生,在孵化。”
伊莱莎神色微变,正想问什么,却被陈言抬手止住。
“我知道这听起来荒唐,但我信这不是梦。”他顿了顿,“也许,是某种预言。”
“你相信神启,”他望向伊莱莎,“那你能不能相信……这世上,也存在某种更原始的&039;灵启&039;?来自那些不属于神系的古老意识。”
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伊莱莎和波克,自己在被寄生后所见到的那些场景,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们未来的剧情。
他只能将这推诿于预言的一种。
伊莱莎沉默了很久。
她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在梦中,她看到晨曦之主的圣光黯淡下去,而某种触手般的阴影正从虚空中伸出,试图攀爬向神座。
她当时以为那只是噩梦,是自己对异端的恐惧在作崇。
但现在听到陈言的话,那个梦境忽然变得清淅而可怖。
“我……”她尤豫了一下,“我也梦到过类似的景象,神座在颤斗,圣光在退缩,而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存在正在苏醒。”
她握紧了战锤的手柄:“也许,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预感。”
她无法判断这话是真是假,也无法判断这是否属于异端教义。
可她知道陈言不是胡言乱语。他的目光太沉静,语气太理智。
那不是梦呓,那是一个清醒的人在试图描述不可名状的真相。
而此时,波克也慢慢停下了手。
他原本还在小心地把那封带血的信纸叠好,试图让它不再沾染新的污泥。
但他听到陈言这些话时,动作停住了。
半身人的耳朵微微一抖,那是他在野外学会的一种本能。
察觉“危险”的声音。
不是敌人,也不是魔物,而是一种情绪的危险。
他偷偷抬头看了陈言一眼,眼神闪铄,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靠近一步,象是要陪他一块儿背起这个&039;灵启&039;。
“那我们还要出发吗?去博德之门。”他轻声问道,语气不再嬉皮笑脸,而是一种很小心的认真。
陈言没答,但他的眼神已经重新聚焦。
沉默片刻,波克终于忍不住低声说:
“我……其实有点害怕了。”
他说得很轻,象是在承认一件羞耻的事情,“我知道我们都很厉害,圣武士、一个什么都会的普通人、还有我自己……也不是以前那个连魔爪蛙都打不过的波克了。”
“可那是博德之门。”
他抬头,眼里有一丝罕见的迷茫与畏惧。
“我听说那地方有龙裔执法官、会飞的法师塔、还有能把人骨头烧成灰的神术祭台。”
“现在你告诉我,那些夺心魔……就在那里面,等着孵蛋?”
“我不是怕打架,我只是怕咱们仨过去之后,会不会连给它们塞牙缝都不够?”
他这番话说得极快,但语气里没有半点玩笑的成分,只是一个半身人冒险者无法压下本能的担忧。
他想起了竽头村那些平静的日子,想起酒馆里那些英雄故事。
故事里的英雄从不害怕,可他们也从不需要面对这种这种超出理解范围的恐怖。
泰金四酒桶砍龙的时候,至少知道龙长什么样。
可现在,他们连要对付的敌人都摸不清。
伊莱莎听完,没有立刻出声,而是站得更挺直了一些。
她脸色凝重,但眼神坚定如昔。
“我理解你的担心,波克。”
“但我们不能不去。”
“我是圣武士,我发过誓要守护凡人、对抗邪恶,而现在,有一个邪恶的阴影正在蕴酿,它甚至可能触及神只。”
“如果我们现在退缩,那么整个博德之门的数十万人,甚至远至深水城的信徒,都可能沦为它们的食物与孵化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陈言和波克,语气愈发沉稳:“我们得把这个消息送到城里的神殿,得让晨曦之主、提尔、密斯特拉的教会知道,夺心魔回来了,
而且它们变了。它们在研究信仰、躲避神术、制造孵化设施。”
“如果我们不去告诉世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苏醒。”
空气仿佛被圣武士的誓言压得一沉,连风都慢了半拍。
波克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
“好吧……你们俩说得对。”
“要是咱们死在那儿,起码也能算个壮烈的传火者。”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拍拍背后的包袱,象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一回,去做点象英雄的事。”
波克挺了挺胸膛,声音不大却格外用力,象是想把自己心中的怯意压下。
可没维持两秒,他又泄了气,整个人瘫坐下来,抱住膝盖,脑袋埋进骼膊里,语气闷闷地冒出来:
“唉……可我不是他。”
“我没有他那么大胆,也没砍过红龙的头,我甚至……我甚至连今晚会不会被人脑子里蹦出来的怪物吃掉都不知道。”
“我才不是英雄。”
陈言望着他,忽然轻笑了一声,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说错了,波克。”
“你祖先杀了一头龙,那是他的故事。”
“而你现在,正准备去踹一群能读心、能夺魂的怪物老巢。”
“屠龙很了不起,但拯救整个费伦……才叫传奇。”
“你是波克,不是泰金的影子。”
“你是救世主波克。”
那句“救世主波克”让空气沉默了一会儿。
波克猛地抬起头,鼻尖泛红,眼里还带着一点不甘心的潮湿。
“你确定……你不是精神力太强烧坏脑子了?”
他瓮声瓮气地说着,但嘴角已经开始绷不住了。
“我才不是什么救世主……”
“最多……算是救世主的辅佐、亲友、贴身副手之类的。”
陈言没说话,只是起身拍了拍他脑袋,象是给了他一顶无形的桂冠。
伊莱莎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人的交互,眼神柔和下来,唇角微微翘起。
她忽然发现,原来除了信仰与荣耀,有时候,一句简单的肯定,比神术更能拯救一个人。
陈言抬起头,轻声道:
“博德之门现在确实危险。”
“可我们也不是三只待宰的羔羊。”
他站起身,望向东方天边那泛白的晨光,目光中重新燃起一抹锋芒。
“博德之门,是一座传奇之城。”
“那里的神选者、法术塔、冒险协会、众神殿,全都是费伦的脊梁。”
“如果连那座城也守不住,那这个大陆,早就沦陷了。”
“而我们……只是在帮那座城提前擦亮盾牌而已。”
陈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望向远方的天际。
曙光从林间洒落,薄雾未散,草叶泛着晨露的微光。
他的背影安静、挺拔,仿佛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等等。”波克忽然站了起来,“我觉得咱们需要一个……仪式什么的。”
伊莱莎疑惑地看着他:“仪式?”
“对,就是那种……”波克比划着名,脸上重新露出一丝活泼的神色,“英雄小队出发前的仪式。我在酒馆里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
陈言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温暖:“你想要什么样的仪式?”
波克想了想,伸出手掌:“我听说,真正的冒险者会把手叠在一起,然后喊一个口号什么的。”
他伸出手的时候,手心有些出汗。
他不知道这个想法从哪里来的,也许是想要一些仪式感?
一些能让这一切变得没那么可怕的东西?
就象小时候和朋友们玩游戏前要喊口号一样,好象这样就能真的变成英雄。
虽然他知道现实不是游戏,可至少……至少他们可以假装勇敢,直到真的勇敢起来。
伊莱莎忍不住笑了:“这确实很象酒馆故事,但我觉得……也不错。”
她伸出手,放在波克的手上。
陈言看着他们两个,片刻后,也把手放了上去。
“那么,”波克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庄严一些,“为了费伦!”
“为了正义!”伊莱莎紧接着说道。
陈言沉默了一秒,最后轻声说道:“为了活着回来。”
三双手紧握在一起,在晨光中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但那影子,看起来却格外坚定。
波克抬头看了陈言一眼,忽然咧嘴笑了笑,眼神亮得象回到了竽头村门口的那个午后。
伊莱莎站在他们身旁,轻轻吸了口气,将心中的不安压下。
他们没有再多说话,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一条路,已经从这一步开始延伸。
而他们三个,已经没有回头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