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峪大捷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塞北的寒冬已展现出真正的威严。
连绵的雪幕笼罩四野,朔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明军大营依山扎寨,营垒森严,但一种无形的压抑气氛,却比严寒更令人窒息——皇帝重伤垂危的消息,虽经严格封锁,但中军御帐连日来的紧张氛围、太医们步履匆匆的凝重神色、以及英国公张辅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都让营中嗅觉敏锐的将领们感到大事不妙。
朱瞻基的伤势,比预想的更为凶险。箭簇虽已取出,但伤口溃烂化脓,高烧反复不退,多数时间陷入昏睡,偶尔清醒,也是气息微弱,说不上几句完整的话便又昏沉过去。随军的太医院院判使尽了浑身解数,用尽了带来的名贵药材,也只能勉强吊住一口元气,伤势不见丝毫好转,反而有持续恶化的趋势。御帐内终日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
英国公张辅扛起了全军重担,一方面要打扫战场,清点缴获,安置伤员,派兵追击哈剌哈孙残部;另一方面更要稳定军心,严防消息走漏,同时还要为皇帝的伤势忧心如焚。他深知,皇帝若有不测,这二十万北伐大军,乃至整个大明朝局,将瞬间天翻地覆。
这一日,雪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武安侯郑亨奉命率一队亲兵,巡视大营周边五十里内的哨卡防线。战事虽暂告段落,但溃散的兀良哈游骑仍在附近活动,不可不防。马蹄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郑亨裹紧了玄色斗篷,眉头紧锁,心思沉重。皇帝的伤势,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虽因黑水峪之挫被分派了督粮之责,但内心深处,对皇帝的忠诚与担忧丝毫不减。
行至一处名为“野狐岭”的山隘附近,郑亨勒住战马,举目远眺。四周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棵枯树在风中摇曳。突然,他目光一凝,望向远处山坡——那里有几个黑点正在移动,似乎是几骑人马,看装束,并非明军制式,倒像是当地的牧民?但此地刚经历大战,寻常牧民早已避走,怎会在此出现?
郑亨心中起疑,示意亲兵队正带人包抄,自己则带着两名贴身侍卫,策马缓缓靠近。距离渐近,他看得越发清楚,对方约有五六骑,皆穿着翻毛皮袄,戴着遮风帽,马背上驮着些行囊。为首一人,身形魁梧,背影竟有几分眼熟。
就在郑亨思忖之际,那为首者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回头望来。四目相对,郑亨浑身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颧骨高耸的脸,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赫然是去年攻打阿鲁台,他在领命突袭的过程中突遇一队鞑靼精锐骑兵,激战中与护卫失散,身陷重围,正是此人奇迹般的一刀击杀敌寇,助他杀出重围,后来大战中又神秘消失的——“灰雁部”的头人。
“是“灰雁部”头人?!”郑亨又惊又喜,连忙挥手止住欲要上前包围的亲兵,独自策马上前,语气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头人!怎会是你?此地兵凶战危,你如何在此?”
灰雁部头人看到郑亨,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一个看似憨厚、却带着几分警惕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高声道:“原来是郑将军!长生天保佑,我们又见面了!我们灰雁部逐水草而居,路过此地,不想惊扰了将军。”
郑亨心中疑虑未消,但念及旧恩,语气缓和道:“头人说哪里话!去年若非你仗义出手,郑某恐已命丧漠北。此恩郑亨一直铭记于心。如今我军大破兀良哈,正该论功行赏。头人上次助战有功,朝廷必有厚赐。不如随我回营,英国公张辅大人正在军中,郑某定为头人请功!”他此言半是酬谢,半是试探,想弄清对方真实来意。
灰雁部头人闻言,脸上憨厚的笑容却收敛了,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草原人特有的直率甚至是不屑:“将军的好意心领了。我们灰雁部小门小户,受不起大明的赏赐。你们明人心思多,规矩大,我们不想招惹麻烦。这就告辞了。”说罢,便欲拨转马头。
他身后几名亲兵见对方如此“不识抬举”,且言语中对天朝似有不敬,顿时按捺不住,“锵啷”几声,腰刀出鞘半尺,厉声喝道:“大胆!侯爷好意相邀,尔等安敢如此无礼!”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头人身后的几名随从也立刻手按刀柄,目光凶狠地瞪了回来。头人本人却并未动怒,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些拔刀的亲兵,最后目光落在郑亨脸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郑将军,大家是打过交道的朋友,你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郑亨身边那几名亲兵,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况且,就凭他们几个,恐怕也留不下我们吧?”
郑亨心头一凛,他深知这灰雁部头人及其部下的悍勇,去年那场遭遇战,灰雁部骑士的彪悍战力他记忆犹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头人腰间那把看似潦草、皮质刀鞘已磨损严重的直刀上——那是典型的辽金制式,刀柄缠着陈旧的皮绳,却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刚锋之气。郑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沉声道:“都把刀收起来!”
待亲兵悻悻然还刀入鞘,郑亨才对巴图尔抱拳道:“头人勿怪,手下人鲁莽了。此地确是险地,非久留之处。头人与我有旧,与明军有善缘,郑某不忍见朋友涉险。这样,我派人送些牛羊、粮食给头人和部众,聊表谢意,头人还是尽快带领部众远离这是非之地吧。”
头人努了努嘴,脸上露出明显嫌弃的神情,仿佛郑亨给的并非厚赏,而是什么烫手山芋:“将军,我们灰雁部靠自己双手吃饭,不稀罕这些嗟来之食。上次出手,是看在同为草原过客的份上,不想欠你们什么,今日也不想再有什么牵扯。”说着,他仿佛为了彻底撇清关系般,从怀中掏出一个用脏兮兮油布包裹的小包,随手抛给郑亨,“接着!这是我们灰雁部自己配的伤药,对付箭疮刀伤有点用处。给你,咱们就算两清了,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语气决绝,仿佛生怕再和明军有任何瓜葛。
郑亨下意识接住那油布包,入手沉甸甸,带着一股奇异的草药气味。他心中疑窦更深,这头人行为古怪,看似疏远,却又赠药他正欲再问,头人却已调转马头,低喝一声,带着几名随从,头也不回地策马冲入风雪之中,转眼便成了几个模糊的黑点。
这灰雁部,实在太神秘了! 郑亨握着那包药,指尖仿佛能感受到油布下药粉的微凉,脑海中却飞速闪过与这支部落几次接触的片段:去年自己遇险时,他们如神兵天降,不仅战力彪悍,更携有一幅绘制极为精准、连明军斥候都未曾掌握的漠南偏僻小路地图;头人腰间那把看似潦草、却寒气逼人、工艺精湛远超寻常部落铁匠水准的辽金直刀;还有他们每次出现和消失的时机,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巧合与目的性。
而最让郑亨背后冒出冷汗的是——头人怎么知道我们急需治疗刀箭创伤的药?!皇帝重伤之事,乃军中绝密,除核心将领和御医外,无人知晓!一个远在塞外的蒙古小部落头人,如何能未卜先知?还偏偏在此刻“恰好”出现,并“恰好”带着对症的秘药?这绝非一句“草原偏方”或“巧合”能解释得通!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郑亨脑际,让他几乎握不住缰绳。但他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回想,这灰雁部虽然行踪诡秘,但自接触以来,其所行之事,无论是上次助自己脱困,还是今日赠药,似乎都对明军有利,至少至今未见其有任何不利于大明的举动。尤其是头人救过自己性命,这份恩情是实打实的。
是陷阱?还是真的只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暗中助力?郑亨心乱如麻。皇帝的伤势已到了危急关头,太医束手,若这药真有效或许是唯一的机会?可万一有诈他不敢想那后果。
最终,一种混合着对皇帝安危的极度忧虑、对灰雁部诡异行为的不解、以及内心深处一丝对巴图尔那份救命恩情的复杂信任,促使郑亨做出了决断。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油布包贴身藏好,仿佛揣着一块烫手的烙铁,又像抱着一线微弱的生机。
“回营!速速回营!”郑亨猛地调转马头,对亲兵厉声道,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沙哑。他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报英国公张辅!此事关系太大,已非他一人所能决断。
郑亨一路快马加鞭,心中忐忑不安。风雪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不及他心中寒意的一半。他不断回想着巴图尔那张看似憨厚却深不见底的脸,以及那决绝的“两清”之语。这包药,究竟是救命的良方,还是催命的毒饵?或许,只有英国公那样的老成谋国之士,才能看清这迷雾背后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