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林家洼小学的土坯院墙就被一层金灿灿的阳光裹住了,墙根下的野草挂着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两间茅草顶的教室立在院子中央,黑板是用墨汁反复刷过的厚木板,边角已经翘了起来,被风一吹,还会发出 “嘎吱” 的轻响。课桌椅都是村里木匠照着旧样式打的,桌腿歪歪扭扭,几乎每张桌子下面都垫着两三块青砖,才能勉强保持平稳。墙上贴着两张红纸,一张写着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一张画着五星红旗,红纸边缘被风吹得卷了边,却依旧鲜艳。
二年级的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飘出窗外,和院外的鸟鸣混在一起,格外悦耳。黄子鹞和林清禾坐在靠窗的第三排,两人的书包都是粗布缝的,灰扑扑的布面上,清禾的书包角绣着一朵小小的杏花,是林鹤轩闲时帮她缝的。书包里装着石板、石笔,还有一本卷了边的语文课本,书页上的字迹已经被摸得有些模糊,边角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
黄子鹞盯着课本上 “家” 字的笔画,指尖不自觉地抠着石板缝里的泥屑。他想起今早天不亮就被姑姑喊起来,揣着两个凉窝头往家走,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娘在屋里跟爹念叨:“要不是那算命的说白蛇克猪,鹞子这娃咋能搁姑家寄住?眼看都七岁半了,跟个没根的草似的” 话音落,是大哥黄狗子脆生生的喊声:“娘!我要吃煮鸡蛋!” 接着就是碗碟碰撞的轻响,还有娘笑着应和的声音。黄子鹞站在门口,攥着窝头的手沁出了汗,直到姑姑从后面拽了拽他的胳膊,他才低着头蹭回姑家,没敢进门。
讲台上,村里的知青李老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上沾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手里攥着一根教鞭,敲着黑板上的大字,声音洪亮得能穿透整个院子:“同学们,跟我读 ——‘春天来了,冰雪融化,小草发芽’!”
“春天来了,冰雪融化,小草发芽 ——” 孩子们扯着嗓子跟着读,声音参差不齐,却透着一股子鲜活的劲儿。后排的狗剩却没心思读书,他偷偷把课桌抽屉拉开一条缝,里面放着那只翠绿的蝈蝈笼,蝈蝈大概是被读书声吵到了,突然 “吱吱” 叫了两声,清脆的鸣叫声瞬间盖过了读书声。
全班顿时哄堂大笑,李老师皱着眉转过身,教鞭往狗剩的课桌上一点:“黄狗剩!上课又玩蝈蝈!给我站到墙角去!”
狗剩吐了吐舌头,耷拉着脑袋站起来,手里还攥着蝈蝈笼,磨磨蹭蹭地挪到墙角,却不忘把笼子塞进怀里,生怕被老师没收了。黄子鹞和清禾对视一眼,憋着笑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清禾的手指攥着腰间银针囊的红绳流苏,流苏上还沾着早上的露水,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她想起昨夜山巅的绿光,嘴角的笑意淡了一瞬。她瞥见黄子鹞的眼眶有点红,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递过去一颗用手帕包着的炒黄豆。
黄子鹞捏着那颗温热的黄豆,心里的憋闷散了些,却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 是他娘和隔壁王婶。“可不是嘛,” 娘的声音带着点抱怨,又透着点无奈,“这娃打小就跟我不亲,四岁搁姑家,一早一晚回我这吃饭,倒像个串门的。要不是他属蛇我属猪,巳亥相冲,我能不疼亲儿子?你看他哥他姐,哪个不是我揣在心尖上的?”
王婶的声音跟着响起来:“也别太信那算命的,鹞子多机灵的娃!”
“机灵有啥用?克亲啊!”
这话像根细针,扎得黄子鹞心口一疼。他猛地抬起头,撞上清禾担忧的眼神,赶紧低下头,假装盯着课本,指尖却把那颗黄豆攥得生疼。他想起昨天放学,看见娘牵着二哥的手,买了块麦芽糖,二哥举着糖冲他晃,娘却拉着二哥往家走,看都没看他一眼。
李老师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黄子鹞身上:“黄子鹞,你起来给大家背一下昨天学的课文!”
黄子鹞心里咯噔一下,那篇课文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连标点符号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他还是慢慢站起来,故意放慢语速,磕磕绊绊地背:“小、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他背得断断续续,时不时还停顿一下,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惹得旁边的林建军偷偷朝他挤眼睛。李老师无奈地摆摆手:“坐下吧,回去再多念几遍!”
黄子鹞松了口气,坐下时悄悄碰了碰清禾的胳膊,清禾抬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又飞快低下头,假装认真看课本。窗外的杏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风吹得飘进教室,落在清禾的课本上,她伸手轻轻拂开,花瓣上的纹路,竟和玄蟠峰岩壁上的血藓符文有几分相似。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那根拴在老榆树上的铁轨被李老师用锤子敲得 “叮当” 响,清脆的铃声瞬间点燃了孩子们的兴致。老师刚走出教室门,孩子们就像撒了欢的小野兔,呼啦啦涌到院子里的空地上,鞋底子踩在泥土上,扬起一阵细碎的尘土。
老榆树下早就画好了跳房子的格子,用石灰粉画的线条已经被踩得模糊,赵石头蹲在地上,正用捡来的碎瓦片重新描线。春杏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攥着两个粗布缝的沙包,沙包上还沾着草屑,她扬着嗓子喊:“分边分边!丢沙包咯!谁来跟我一伙!”
“我来!” 狗剩从墙角冲过来,怀里的蝈蝈笼早就被他塞给了丫丫,“春杏,咱俩还是老规矩,负责丢!”
林建军拽着黄子鹞和清禾跑过来,嚷嚷着:“鹞子哥,清禾妹,跟我们一伙躲沙包!丫丫也来!”
扎着羊角辫的丫丫抱着蝈蝈笼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她把笼子放在老榆树下,拍着小手说:“我我我!我要躲沙包!”
很快,两队人就分好了。春杏和狗剩各站一头,手里的沙包抡得呼呼作响,风声都带着劲道。黄子鹞、清禾、林建军、赵石头、丫丫站在中间,紧紧挨着,眼睛盯着飞来的沙包,大气都不敢喘。
“看招!” 春杏喊了一声,沙包像小炮弹一样朝着丫丫飞过去。丫丫吓得尖叫一声,往旁边躲,却差点绊倒,黄子鹞眼疾手快,看似踉跄地伸手扶了她一把,沙包擦着丫丫的头发飞过去,落在地上砸起一团尘土。
“鹞子哥你好厉害!” 丫丫拍着胸口,一脸庆幸。
黄子鹞挠着头嘿嘿笑,故意把脚步放得更沉,鞋底蹭着地面,看上去笨笨的。他心里憋着一股劲,想借着躲沙包的疯跑,把娘说的话从耳朵里赶出去。清禾则藏在赵石头宽厚的后背,明明能看清沙包飞来的轨迹,却总要等沙包快到跟前时,才慌慌张张地歪身躲开,衣角被沙包擦过,惊得她拍着胸口直喘气,银针囊的红绳流苏扫过手背,带来一丝微凉。
林建军一边躲沙包一边喊:“清禾妹你慢点躲!魂都快吓飞啦!”
狗剩瞅着黄子鹞 “笨拙” 的样子,气得直跺脚,把沙包抡得更狠,嘴里还嗷嗷叫着:“黄子鹞!你别躲那么歪!看我砸中你!”
话音未落,沙包带着风声飞过来,直奔黄子鹞的胸口。黄子鹞脚下微微一动,看似要摔倒,实则巧妙地避开了狗剩的力道,沙包擦着他的裤腿砸在老榆树上,反弹回来,正好落在清禾脚边。清禾捡起沙包,刚要扔出去,春杏的沙包又飞了过来,她慌忙低头,沙包擦着她的头顶飞过去,带起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
“哈哈哈!清禾妹差点被砸中!” 春杏叉着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狗剩得意洋洋,刚要说话,却没注意脚下的石子,一脚踩空,摔了个屁股墩,引得孩子们哄堂大笑。丫丫笑得蹲在地上,手里的蝈蝈笼都差点掉在地上。黄子鹞趁机捡起地上的沙包,朝着狗剩扔过去,沙包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狗剩的后背,他故意喊:“狗剩!你耍赖!躺地上不算!”
狗剩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泥土,不服气地喊:“不算不算!我还没准备好!” 说着就捡起沙包,朝着黄子鹞追过来,两人绕着老榆树跑,笑声震得枝头的榆钱簌簌往下掉。黄子鹞跑着跑着,眼角的余光瞥见院门口站着个人影,是他娘!娘手里拎着个菜篮子,正看着他,眼神里说不清是啥滋味。黄子鹞的脚步猛地一顿,差点被狗剩追上,他赶紧加快步子,心里却乱糟糟的 —— 娘是来给他送东西的?还是路过?
春杏看不下去了,冲上去拽住狗剩的胳膊:“你别追了!赶紧丢沙包!” 两人拉扯着,不小心撞在一起,手里的沙包都掉在地上,春杏气得骂:“黄狗剩你真笨!” 狗剩也不甘示弱:“你才笨!”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动手。
黄子鹞和清禾赶紧跑过去劝架,黄子鹞把自己的沙包递给春杏,清禾则捡起地上的沙包塞给狗剩,黄子鹞笑着说:“别吵了别吵了,再玩一局!这次我站中间让你们砸!” 他偷偷往院门口瞟了一眼,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菜篮子搁在磨盘上,上面盖着块粗布。
春杏和狗剩对视一眼,哼了一声,总算不吵了。孩子们又闹闹哄哄地聚在一起,沙包在院子里飞来飞去,笑声、喊声、闹声混在一起,震得墙根下的野草都在轻轻摇晃。阳光透过老榆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孩子们的身上,落在粉白的杏花花瓣上,落在沾着草屑的沙包上,整个院子里都飘着甜丝丝的烟火气。
没人注意到,黄子鹞在劝架时,悄悄用石子打歪了春杏要扔出去的沙包;没人注意到,清禾的手指始终攥着银针囊的红绳,指尖微微泛白;没人注意到,老榆树下的蝈蝈笼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小的黑蝎木刻,和黄子鹞怀里的那枚一模一样,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幽光。
上课铃再次响起时,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拍着身上的泥土,往教室走。黄子鹞路过老榆树时,弯腰捡起那枚黑蝎木刻,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他抬头望向玄蟠峰的方向,晴空万里,看不到一丝黑雾,可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藏在云层后面,冷冷地注视着这里。他又想起院门口的菜篮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 那里面会是给我的吗?
放学的时候,李老师叫住了黄子鹞。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旧书,书皮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只露出里面的宣纸,纸上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符文,和玄蟠峰岩壁上的血藓符文,还有杏花瓣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李老师把书塞进黄子鹞手里,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别人听见:“这书对你有用,好好收着,别让别人看见。”
黄子鹞攥着书,心里满是疑惑,刚要问什么,李老师却已经转身走了,黑框眼镜的镜片在夕阳下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土坯院墙的拐角处。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旧书,又想起磨盘上的菜篮子,脚步顿住了 —— 要不要先去看看篮子里装的啥?
清禾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胳膊:“哥,怎么了?”
黄子鹞把书塞进书包,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笑容:“没事,走,我们回家!” 他没说,自己的手心,早就被黑蝎木刻硌出了一道红印;他也没说,刚才路过磨盘时,看见菜篮子里,放着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两人手拉着手,背着书包往村外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书包里的旧书和黑蝎木刻,隔着粗布,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晚风里飘着杏花的清香,还有一丝淡淡的硫磺味,从玄蟠峰的方向,缓缓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