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移步茶室。刘姨上了顶好的明前龙井,茶香袅袅。黑瞎子毫不客气地瘫在了一张太师椅里,长腿交叠:“哎呀,还是花儿爷这儿舒服。大徒弟,你这小日子过得,师傅我都羡慕了。”
我捧着茶杯,没吭声。胖子咕咚咕咚牛饮了一杯茶,抹抹嘴:“舒服是舒服,可咱那喜来眠也不能老歇业不是?而且现在我们药膳可是火了,天真呐,你不在一日你知道要少赚多少钱吗,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还有后院那几畦菜,你再不回去,草都得比苗高了!小哥天天去瞅,也不见他动手拔,就跟那儿看着,怪瘆人的。”
我抬眼看向坐在窗边椅子上的。他正看着窗外庭院里的一丛翠竹,侧脸安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光滑的边沿。喜来眠……我们的农家乐。后院那些菜,还是我走之前和胖子一起捣鼓着种下的。草比苗高……闷油瓶天天去看,却不拔草?他是什么意思?等我回去一起弄?
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
“无邪在这儿住得惯,多住些时日也无妨。”小花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平稳,“北京毕竟方便些,他之前身体损耗大,在这儿调理,我也放心。”
黑瞎子笑了:“调理是好事。不过花儿爷,你看我们这都专程来接了,是不是也得问问当事人的意见?” 他转向我,墨镜后的目光似乎带着揶揄,又好像有点认真,“大徒弟,说说,是觉得北京这金窝银窝好,还是咱雨村的狗窝暖和啊?”
问题直接抛了过来。胖子也眼巴巴地看着我。连窗边的闷油瓶,也微微转过了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有茶香静静弥漫。我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左边是小花平静却隐含期待(或许是我的错觉)的注视,右边是胖子直白的催促和黑瞎子玩味的打量,还有对面闷油瓶那沉静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
我能怎么说?说北京太好我不想走了?那胖子和小哥……还有黑瞎子,冒这么大“风险”(胖子语)找来,我这话说不出口。说我想立刻回去?那小花……我偷偷瞄了一眼小花,他正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线条在午后光线里显得有些疏淡。这一个多月,他对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我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那太不是东西了。
电光石火间,我做出了决定——拖!
“咳,”我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借机整理思绪,“这个……急什么。你们大老远来,还没好好休息呢。北京这么大,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得逛逛?看看名胜古迹,体验一下首都风貌?” 我开始胡扯,“胖子,你不是一直念叨故宫吗?还有瞎子,你那些滴滴客户、按摩客户,不考察一下北京市场?至于小哥……” 我看向张起灵,他依旧静静地看着我,等我下文,“……呃,小哥可以看看北京的……山?虽然没咱雨村的野,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嘛!”
我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这借口拙劣得可以,更何况他们哪个在北京呆的时间不比我久。
果然,胖子一脸“你逗我”的表情:“逛故宫?胖爷我现在只想把你绑回去看咱那破店!还考察市场?瞎子他那叫不务正业!”
黑瞎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咧得更开了:“逛逛?这主意不错。大徒弟,你这是要尽地主之谊啊?那师傅我可就不客气了,正好见识见识解老板是怎么把我们天真圈养得这么……膘肥体壮的。”
“黑瞎子!”我恼羞成怒。
小花这时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既然来了,多住两天也好。”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无邪说得对,北京值得一看。住处不用担心,我让刘姨收拾客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瞎子和胖子,最后在闷油瓶身上停留了一瞬,“只是,我这儿房间虽多,布置却都是按单人来的。恐怕要委屈张爷,和无邪挤一挤了。他那间卧室大些,床也够宽。”
我:“!!!”
让我和闷油瓶睡一张床?!
虽然以前在雨村,地方狭窄或者情况特殊时,不是没有挤过,但那是在我们自己的地盘,而且是迫不得已。现在在解宅,在小花的眼皮子底下,让我和闷油瓶同床共枕……这感觉怎么这么奇怪?小花是故意的吗?还是真的只是客观条件限制?
我偷眼去看闷油瓶,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我本来还想反驳的。
黑瞎子吹了声口哨,表情暧昧。胖子挠挠头:“挤挤也好,省地方。反正小哥睡觉老实,不像天真你,睡着了跟打仗似的。”
“我哪有!”我立刻反驳,脸却有点热。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下午,黑瞎子和胖子果然被我的“拖延战术”兴趣,嚷嚷着要让小花这个“真·地主”带他们去“见见世面”。小花居然也答应了,打了个电话,安排了车和大概路线。我知道,他这是给我,也是给闷油瓶留出空间。
他们一行人闹哄哄地走了,宅子里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比平时更静。刘姨在厨房准备晚上的食材,轻微的响动更衬得四下无声。我站在自己住了一个多月的客房门口,看着里面那张宽大的、铺着柔软丝绒床品的欧式大床,第一次觉得它有点过于宽敞了,而现在,它即将要容纳两个人。
闷油瓶拎着他那个小小的背包(里面大概就几件换洗衣服),站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他,他也在看我。
“那个……床是挺大的。”我干巴巴地说,侧身让他进来。
他走进房间,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房间很大,陈设精致,透着解雨臣的品味和财力。我的东西不多,但零零散散也占据了一些角落——随手放在沙发上的书,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衣柜里挂着的、大多是小花给我准备的衣服。闷油瓶的存在,让这个已经沾染了我气息的空间,忽然多了一种陌生的、属于他的冷冽气场。
他把背包放在靠窗的沙发上,然后走到床边,看了看。我忽然想起以前在墓里,在那些简陋的营地,我们挤在睡袋里,或者背靠着背休息。那时候心思都在生死安危上,哪会注意这些细微末节。可现在,是在安全舒适、甚至称得上奢华的房间里,这种“同床”的认知,变得格外清晰,甚至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你先用浴室?”我试图找点事情做,打破这沉默。
他摇了摇头:“你先。”
我如蒙大赦,赶紧抓起睡衣溜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我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拖延时间是对的,我不能那么不仗义地跟小花说走就走。可是,闷油瓶都来了,我还能拖多久?拖的这几天,又算什么呢?是给自己一个缓冲,还是……潜意识里,其实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种被精心照顾的安逸?
还有,晚上怎么睡?虽然床大,但……我甩甩头,命令自己停止这些无意义的胡思乱想。都是大老爷们,睡一张床怎么了?以前又不是没睡过!
可心里那个小小的声音却在说:不一样。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
磨磨蹭蹭洗完澡出来,闷油瓶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色t恤,坐在沙发上看窗外,侧影沉静。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我穿着丝质睡衣,浑身不自在,指了指浴室:“我好了,你去吧。”
他点点头,起身走了进去。我爬上床,靠在床头,拿着手机胡乱划拉着,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听着浴室里的水声。那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他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走出来,头发半干,几缕黑发贴在额前,少了些平日的冷硬,多了点……居家感。他穿着简单的棉质长裤和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锁骨。
他走到床边,看了我一眼。我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大半位置。他掀开被子,躺了下来。床垫微微下沉,属于他的、清冽又干净的气息瞬间侵入了我的领地。我们之间隔着至少半个人的距离,但在这张大床上,这点距离反而显得格外微妙。
灯已经关了,只有窗外庭院里路灯透过纱帘漏进来的微弱光芒。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稍显急促的呼吸,还有他平稳绵长的气息。
我睁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身体有点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小哥?”
“嗯。”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我以为瞎子早就撺掇你们来了。”
旁边沉默了片刻,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声说:“胖子说,让你多玩几天。”
是胖子的主意?我愣了一下。
“黑瞎子,”他又补充了两个字,停顿了一下,“也说,不急。”
我忽然明白了。不是他们不想早点来,而是他们在给我时间,或者说,在纵容我这段时间的“乐不思蜀”。胖子看着粗枝大叶,其实心细。黑瞎子更是人精。他们知道我前些年太苦,现在能放松,便由着我。只是,这“纵容”也有个限度,所以他们还是来了,带着雨村的风物和闷油瓶。
心里那股愧疚感更深了,还夹杂着暖意和酸涩。
“那喜来眠,真的草比苗高了?”我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似乎想了想,又补充道,“等你回去,一起拔。”
很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块小石头投进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等你回去,一起。不是催促,不是抱怨,只是一个平静的陈述,一个关于未来的、微小而确定的约定。
鼻子有点发酸。我吸了吸鼻子,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向他那边。黑暗中,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
“小哥,”我小声说,“我是不是挺没良心的?在小花这儿住得都不想动了。”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会说“是”或者“不是”的时候,他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你想住,就住。”
这话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且给予完全的放任?或者说,尊重我的选择?
可我听了,心里却更不是滋味了。他没有像胖子那样嚷嚷着让我回去,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只是说,你想住就住。这种全然接纳的态度,反而让我那点因为安逸而产生的动摇,显得更加不堪。
“也不是不想回去……”我嘟囔着,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雨村挺好的,喜来眠,后山,还有你们……我就是……就是觉得,小花对我太好了,我不能说走就走,那太伤人了。得……得找个合适的时候,好好说。”
旁边传来很轻的一声“嗯”,算是回应。
我知道他话少,能回应我已经很难得了。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在他身边,好像那些纷乱的思绪都能慢慢沉淀下来。
困意渐渐袭来。身体放松下来,不再那么僵硬。被子里很暖和,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我迷迷糊糊地想,拖延就拖延吧,反正他们人都来了,总归是要一起回去的。只是,该怎么和小花开这个口呢?还有黑瞎子和胖子,估计明天就得开始各种“敲边鼓”
在彻底坠入梦乡之前,我模糊地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动了一下,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极轻地、几乎像是无意地,碰了一下我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只是一触即分,快得像我的错觉。
但我那点残存的意识,却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夜还很长,拖延的“战役”才刚刚开始。而这张宽敞的床上,我和他各占一边,中间是模糊的界限,也是无声流淌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某种东西。它比北京精致的床褥更柔软,也比雨村山间的夜风更恒久。我知道,我终究是会回去的,回到那个有他们、有烟火气、有“一起拔草”的承诺的地方去。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妥善安置这一份被小心呵护过的“安逸”,和那个对我“太好”的人的感受。
窗外的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