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向城东一处私人会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会所门前停了不少豪车,衣着光鲜的男女陆续走入。小花一下车,便有人迎上来,态度恭敬。他微微颔首,很自然地等我走到他身边,然后我们一起走了进去。他没有向介绍人特意介绍我,只是在我偶尔被目光打量时,会淡淡地补一句“无邪”。但那种并肩而行的姿态,以及我们身上那些无声呼应着的细节,已经说明了很多。我察觉到一些好奇的、探究的、甚至了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但我挺直了背,学着小花的样子,脸上挂着得体的、略显疏淡的微笑。心里却在想,爱看就看吧。
宴会厅金碧辉煌,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混合着香水、酒水和食物的气味。小花很快就被几个人围住,谈笑风生,游刃有余。我乐得清闲,拿了一杯香槟,在相对安静的角落观察着人群。也有几个人过来和我搭话,语气客气,话题无非是“和解先生很熟?”“在哪里高就?”我打着哈哈应付过去,说是朋友,在南方做点小生意。他们显然不信,但见我无意深谈,也便识趣地走开。
秀秀果然在,穿着一身藕粉色的小礼服,像只轻盈的蝴蝶,在人群中穿梭,看到我时,远远地眨了眨眼,举了举杯。我也笑着回应。
大部分时间,我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小花移动。他在人群中永远是焦点,言谈举止无可挑剔,既保持了解家当家的威势,又不失风度。偶尔,他的视线会越过人群,准确地找到我所在的位置,与我短暂交汇,然后轻轻一碰,便又移开。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我觉得,他始终知道我在哪儿。这种感觉很踏实。
宴会的流程无非是那些,致辞、祝酒、社交、自助餐点。东西很精致,但我没什么胃口,只尝了几样点心。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享受这种“旁观”的乐趣,以一个全新的、放松的视角,看着这个我曾经觉得离我很远的世界。因为有小花在,这个世界对我而言,似乎也失去了原有的压迫感和距离感。
中间小花脱身过来,拿走了我手里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换了一杯温水。“少喝点这个。”他说,然后又被人叫走。
不知过了多久,宴会进入尾声,有人开始告辞。小花也结束了又一轮的应酬,走到我身边,低声问:“累了么?想走了吗?”
我确实有点倦了,这种场合耗费心神。“行。”
他跟主人打了声招呼,便带着我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坐进车里,隔绝了外面的热闹,我长长舒了口气,扯松了领带,靠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
“无聊吗?”小花问,他也解开了西装扣子,姿态松弛下来。
“还好,看你表演挺有意思的。”我实话实说,“解当家风采依旧啊。”
他轻笑了一声,没接话。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午夜北京的街道上,窗外流光溢彩。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嗡声。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那个……今天,别人会不会真觉得我们有点奇怪?两个男的,一起出席这种带家属意味的场合。”话问出口,我才觉得有点傻。明明之前自己还说不怕人说。
小花侧过头看我,车窗外的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你觉得呢?”
“我……”我挠了挠头,“我觉得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就是……好奇你怎么看。”
“我?”他转回头,看向前方流动的灯河,声音平静,“我带我想带的人来,需要向谁解释么?”
这话说得极其霸道,又极其理所当然。我心里那点隐约的忐忑,忽然就落了下来。是啊,他是谢雨臣,他做事,何须看旁人脸色。
“不过,”他又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别的什么东西,“无邪,你既然问了,那我告诉你。对我来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从来都是。”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车厢内的空气似乎又变得稠密起来。我转头看他,他却只是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难以捉摸。
“哪里……不一样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我准备打个哈哈把话题带过去的时候,他低声说:“很多地方。比如,只有你能让我觉得,偶尔不做‘谢雨臣’,也没关系。”
这句话很轻,却重重地撞在我心口。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还是“解语花”的时候,在戏台上风华绝代的样子;想起后来他扛起解家,在四面楚歌中杀出一条血路,变得冷静、强大、深不可测;想起这些年他为我做的一切,铺的路,挡的灾,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用心的照顾……我一直知道他背负着什么,却很少去细想,他是否也需要一个地方,可以暂时卸下那些重担。
而我,竟然是他选择可以稍微放松面对的那个人吗?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夹杂着感动、心疼,还有一丝连我自己也辨不分明的悸动。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的回应,说完那句话,便恢复了常态,甚至开起了玩笑:“怎么,感动了?那以后少气我点就行。”
“我什么时候气你了!”我立刻反驳,刚才那点感伤氛围瞬间被冲淡。
“经常。”他肯定地说,嘴角却弯了起来。
车子驶入寂静的胡同,停在了解宅门口。下了车,夜风微凉,吹散了酒意和车内的闷气。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廊下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
回到房间,我脱下西装外套,感觉肩膀都轻松了不少。小花也解了领带,松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温水,递给我一杯。
“其实,”我捧着温热的水杯,靠在窗边,看着外面影影绰绰的树影,忽然又想说话,“在北京这些日子,挺舒服的。什么都不用想,吃了睡,睡了吃,骚扰骚扰你,日子过得跟猪似的。”
“那你愿意一直这么过下去吗?”小花站在我对面,背靠着书桌,随意地问道。他的目光落在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上,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我一愣。一直这么过下去?在解宅,被小花“圈养”着?这个想法掠过脑海,让我心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不是抗拒,也不是全然接受,而是需要认真思考的茫然。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现在这样挺好,但……雨村那边,胖子和小哥……”
“我没让你现在选。”小花打断我,抬眼看向我,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深邃,“只是问问。你可以慢慢想。”
我点点头,心里却因为这个“选”字,又乱了一下。为什么要选?不能两边都……停,打住。再想下去,今晚别想睡了。
“我去洗漱。”我放下水杯,几乎是逃也似的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也冲不散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小花的话,镜中并肩而立的身影,车里那句“你和别人不一样”,还有他刚才那个看似随意的问题……所有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指向某个我一直不敢、或者说不愿去正视的方向。
不止是小花。黑眼镜那家伙,每次叫“大徒弟”时那懒洋洋又藏着点别的意味的语调;闷油瓶沉默却始终落在我身上的视线;胖子看似插科打诨实则心知肚明的调侃;甚至黎簇那小子,别别扭扭里透出的依赖;苏万乖巧崇拜背后的亲近……我并非真的迟钝到毫无所觉,只是过去十年,所有的心神都被那场漫长的谋划占据,无暇他顾。如今尘埃落定,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便如同退潮后的礁石,嶙峋地显露出来。
他们……对我,难道都……或许我早就意识到了。
这个念头让我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又觉得荒谬。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我想多了。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感情深一点,互相照顾一点,很正常。对,很正常。
我用力甩了甩头,关掉水龙头,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发红的脸(不知道是热水熏的还是别的),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表情恢复正常。
走出浴室时,小花已经换上了睡袍,靠在床头看书。柔和的阅读灯照着他,卸去了白日的精致武装,此刻的他看起来格外……居家,甚至有些柔软。听到动静,他抬眼看了看我:“洗好了?”
“嗯。”我应了一声,走到另一边爬上床。这张床很大,我们各占一边,中间还能再躺两个人。但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和我用的是同一种,这认知让这份空间上的距离感变得有些微妙。
我躺下,拉好被子,盯着天花板。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小花。”我忽然开口。
“嗯?”
“谢谢你。”我说,语气很认真。
翻书的声音停了停。“谢什么?”
“所有。”我顿了顿,“衣服,宴会,还有……让我在这儿白吃白住。”
旁边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傻子。”
我没反驳。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睡吧。明天刘姨说给你做蟹黄小笼包。”
“真的?”我眼睛一亮,侧过身看他。
他也放下书,关了灯,躺了下来。黑暗笼罩下来,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朦胧的月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在黑暗里眨了眨眼。是啊,他答应我的事,好像从来没有食言过。心里那块空着的地方,似乎又被填上了一点。那些纷乱的、关于“选择”和“不一样”的思绪,暂时被这份温暖踏实的睡意驱散了。至少此刻,在这里,在他身边,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困意渐渐袭来。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我模糊地想,这样……好像也不错。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总归,船到桥头自然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