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程百龄刚刚吩咐过,
海滨城内盐工械斗,还有私盐买卖,又惊动了朝廷,传闻采风使要过来稽核,所以,务必要全部肃清。
此事,他和舅舅严有财负责办理,
结果,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当街械斗。要是被朝廷知悉,正好是信王打击程家的把柄。
“全部抓起来!”
程天贵厉声怒斥,把看热闹的吴德惊醒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械斗,
他也脱不了干系。
吴德赶紧屁颠屁颠跑过去,还喊上几名盐丁,摆出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上前抡起巴掌,就啪啪猛抽。
“混蛋,惊了程大公子的驾,你们有几个脑袋?”
南云秋见机,悄悄挪动脚步,往城门挤去。
城门口积压了不少人,乱糟糟的,
盐丁们也不愿让程大公子看见这场面,草草查验便放行了事,对于这个一天要看见四趟的小乞丐,都捏着鼻子,
恨不得一脚踢出城门。
程天贵目视城门,看见那些出城的人群,大吼:
“大都督府有令,速速关闭城门,全城搜捕钦犯南云秋。”
盐丁凶狠恶煞,赶忙驱赶人群,
南云秋眼见不妙,急中生智,趁乱呼喊:
“大伙快冲出去,否则就走不了了。”
人群呼啦涌到门后,和盐丁推推搡搡,程天贵见状,带人冲了过来,暴怒道:
“拦住那帮刁民,若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马蹄声逼近了,
城门只剩下一条缝隙,
生死存亡之际,南云秋不管不顾,拨开人群,奋力挤到前面,
盐丁过来拦截,被他踢到了裆部,痛苦的蹲在地上,面如死灰。
紧接着,就被人群踩翻了。
终于,
在程天贵到达门口时,他挤出了城门。
“全城搜捕钦犯南云秋!”
姐夫的这声嘶吼,灌入他的耳朵里,多么残忍,多么绝望,多么陌生!
透过门缝,
他回望一眼程天贵,感到无比的痛心,无比的悲凉。
城外,
张九四安排的人早就在那等候,准备了马匹,干粮,还有他的钢刀弓箭。
别了,海滨城,等我再来时,管叫你天翻地覆。
别了,姐姐,您放心的去吧,我的余生就是复仇!
京西皇陵,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大队兵马威风凛凛头前开道,中间是警卫森严的銮驾。
里面躺的正是当今文帝。
初秋的雨啪嗒啪嗒,打在道旁的叶子上,更让他心烦意乱。
入秋来,
龙体就一直欠安,经常咳嗽,胸闷,半夜尤甚。
按说京城地处黄河南岸不算太远,属于北方,又是初秋时节,大多数人都换上了秋衣。
可是,
皇帝却浑身燥热,只穿了单衣还想脱掉。
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场病并非突如其来,几个月前那次女真遇袭,回来后就落下病根。
或许和惊驾有关,
或许是女真王推三阻四的态度惹恼了他。
当然,也可能是由于淮泗流民乱象初显。
总之,
自那以后,龙体就每况愈下。
程御医初步诊断为肺热,
这种病对青壮而言,或许不算大碍,但是,以文帝的年纪,又整日操劳,就不得不慎重对待。
御医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服用了个把月,仍未见明显好转。
不仅如此,
眼睛似乎也大不如前,越来越模糊。
他本来就有熊瞎子的诨名,视力堪忧。
文帝是个孝子,即便如此,仍没有耽搁一年一度的祭陵。
结果,
仪式刚进行过半,就被突然而至的大雨给搅乱了,堂堂皇帝,竟然也险些淋成了落汤鸡。
这一闹,
只觉身体发烫,气息明显微弱。
在武皇帝的陵前,他照例把一年来的为政得失,还有天下大势,都向先帝倾诉。
但是,
有一桩藏在心中许久的心事,他没有说。
按理,到了这个份上,他应该说,可是,还想再等等。
那件心事是,
以他现在的身体,究竟还能扛多久?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百年之后,有个现实的问题,不得不面对。
皇位,究竟该传给谁?
“陛下,信王爷求见。”
春公公打断了他的思绪。
“宣!”
信王打马靠近銮舆,关切道:
“皇兄此次淋雨,实乃臣弟思虑不周,望皇兄责罚。皇兄,龙体好些了吗?”
“天降大雨,人谋不臧,与你何干?朕老毛病了,不碍的。”
“多谢皇兄体恤,臣弟唯有鞠躬尽瘁,方能回报皇恩。臣弟心疼皇兄,今后不管大事小情,但请皇兄吩咐。”
“你能这么想,朕深感欣慰。”
文帝撩开车帘,
只见信王浑身湿漉漉的,还溅有泥浆,也挺不落忍的。
此次祭陵,前前后后都是他一手操办,可谓尽力尽心,任劳任怨。
信王原本是最佳人选:
人又高大威武,容貌甚伟,打理朝政很有经验,和朝臣之间关系密切,兄弟感情也是最好的。
而且,
这一年来,信王痛改前非,收敛了很多,低调了很多,让他很满意。
但人非圣贤,
孰能无过!
信王毕竟做过那么多事,犯过很多错误,让他放心不下。
他也吃不准,弟弟是真的洗心革面,还是阳奉阴违?
而且,
最近以来,信王经常出入后宫,和皇后之间不清不楚,穿得沸沸扬扬,弄得他下不了台面。
好在他和皇后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故而也不会太计较,
但人总是要脸面的,
何况是天家呢?
最大的问题是,信王犯了所有皇朝都会忌讳的一件事,
身为王爷,不得和将领交结。
可是,
女真之行,他发现,信王和白世仁私下交情匪浅。
可以说,信王背着他,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当然,肯定还有很多问题,是他不掌握的。
女真之行回朝以后,信王好像换了个人,非常谦恭有礼,事事请旨禀报,从不越雷池半步。
而且,
为了给他挽回颜面,
信王协调各方力量对付阿其那,迫使女真做出了很大让步,塞思黑虽然没有押解进京,但是被贬为庶民,逐出王庭,
也算是挣了不小的面子。
相较于大哥梁王和弟弟襄王,信王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信王果真能痛改前非,自己又何必为皇储一事瞻前顾后,迟疑不决。
兄终弟及,古来有之!
事不宜迟,
他决定了,再观察半年,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在明年,新年第一天就昭告天下:
立信王为王储。
辗转回到京城,信王又亲自护送銮舆进入御极宫,嘘寒问暖之后,撇下望穿秋水的皇后不顾,回到王府。
刚进门,
就看见院子里,有个人被高高吊起,小儿子手执皮鞭,狠狠抽打,边打边骂。
信王认出来了,
被打骂的是膳房的厨子汤二,看来挨了不少鞭子,身上的衣服都被抽碎了,斑驳的鞭痕,森森可怖。
“熊武,你过来。”
信王育有两子,都是王妃所生,
大儿熊文,为人低调孤僻,不爱多说话,也不招摇,平时不怎么被待见,
唯一的喜好就是看书,而且多是各类稀奇古怪的古籍。
幼子就是熊武,
不喜读书识字,平时最爱舞动弄棒,拳脚功夫极好。
他又遍延名师悉心传授,水平大有长进,仗着浑身武艺和信王府殿下的招牌,
熊武打架斗殴,无恶不作,是人见人怕的京城一霸。
“什么事?”
熊武娇生惯养,被王妃宠坏了,见到他爹,一点礼数都没有。
信王也不计较,耐心劝道:
“爹爹跟你说过多少次,寻常的下人可以教训,但是唯独厨子例外,不能如此慢待。”
“厨子怎么了,头上长犄角打不得吗?”
“厨子是干什么的,管着咱王府的吃喝呢,他要是哪天生出祸心,在汤里啊,粥里啊,搀点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岂不害了全家?”
“那我今天就打杀了他,叫他生不出祸心。”
信王佯怒:
“放肆!你把他打杀了,照样还要再找厨子。汤二的手艺,爹和你娘都习惯了,不能轻易换掉,快去放开他,给几两银子治治伤。”
熊武不情愿的去了,
虽然放开了汤二,但是,不仅没有给银子,反而还偷偷踢了几脚,
扬言再不听话,下次就蘸辣椒水打。
汤二啐出口血痰,一瘸一拐,恨恨的回去了。
因为煲的甲鱼汤鲜味不足,就惨遭如此毒打,
唉,没有十天半个月,恐怕好不了。
信王登堂入室,女仆过来给他换上干净的雪白睡衣,
他躺在太师椅上,品尝着越地进贡的新鲜荔枝,刚被冰水浸泡过,吸入一颗果肉,沁人心脾。
等消遣好了,阿忠才笃悠悠过来禀报,意味深长的说,
海滨城来信了。
信王摊开看后,随手便扔到边上,
轻蔑的哼了一声:
“老狐狸,还在花言巧语应付本王,你怎么看?”
“满篇阿谀奉承之语,掩盖其避重就轻之实。
阿谀奉承,是因为他也看到了半年以来,王爷重获陛下信任,势力如日中天。
避重就轻,就是悲戚戚的说他死了儿媳,仍不忘整顿海滨城,不负王爷的嘱托。
但是,
对王爷安排人员到海州水师任职之事,他百般推诿,置若罔闻。
总之,
谁也甭想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踏上一脚。”
“老狐狸,着实可恶!”
信王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