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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耕农对新华书店进水的记忆就象在昨天,当晚的桥子在场或不在场的证明,一同淹没在十年前的那场暴雨之中。去兴发镇的路上,陈警官不时想起曹耕农说,“年轻人睡着了,雷都打不醒。”
离开新华书店,小布对这边的路况不熟,陈警官开车,朝七孔桥那边的曾家村,现在的兴发镇疾驰而去。
坐在副驾驶上的小布笼罩在若有所思的神情之中,凭陈警官的直觉,小布肯定在想同一个问题,十年前的那个暴雨之夜,刘家桥到底干了什么?
经过七孔桥不久,道路开始收窄,车身上下一阵颠簸。小布忍不住他的“头脑风暴”,说话的语气却象是吐槽。
“曹耕农看起来老实得不得了,本地人也一样撒谎。”
“把本地人三个字去掉。”
“曹老一样撒谎。”
“不要拿本地人说事,我最烦这点的,你知道。”
“好的,再不这样说了。”
“曹老哪点撒谎了?说来听听。”
“曹耕农说他当夜赶回新华书店,在一楼大厅排水捡书,不停叫着刘家桥的小名,刘家桥跑过来和他一起干活。您想想,那天晚上电闪雷鸣,中间还隔着两道门,睡梦中的刘家桥怎么可能听见曹耕农在喊他?”
“恩,这不是曹耕农故意撒谎,他压根就不会想到,当天夜里刘家桥可能不是从房间,而是从外面跑进书店大厅。”陈警官内心赞赏小布注意到了这个关键细节,但不认为是曹耕农故意撒谎。
“假设那个夜里,刘家桥是从外面跑进一楼大厅,全身一定湿透了,这与从房间跑过来完全不一样,难道曹耕农一点都没有怀疑?”小布坚持自己的看法。
“曹耕农怀疑我们两个是警察吗?”陈警官问。
“没有,他觉得我们两个慕名来参观。”小布点头。
“你想想,当年的刘家桥对赏识提携他的徐老编辑,以及待他不薄的校对同事涂和平,都心生不满,但是和曹耕农同居一室达六年之久,正是因为曹耕农的热情善良单纯,所以在他的传记里附上了两个人的合影。曹耕农是一个本地生本地长的山里人,不习惯把人和事往坏里想,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怀疑’二字。”在内心深处,陈警官不希望一个外地的年青人用那样的眼光去看一个纯粹的本地人。
“热情善良单纯,这不假,还有一点愚昧吧。”小布仍然不给本地人面子。
“话说回来,如果刘家桥当年察觉出曹耕农怀疑他当晚的行踪,曹耕农可能会处于危险之中,曹耕农的愚钝也许救了他。”这句话道出了陈警官警察生涯之痛,人不聪明有时会保护自己,不知道刚刚上道的小布会作何感受,小布不再出声反驳陈警官。
去兴发镇的道路重又宽敞起来,沿途两边是规划好的户型,一排清一色的三层小楼。当地人在马路边叫卖土特产,宽阔的马路一直延伸至镇中心,曹耕农家也是一栋三层砖瓦楼。
陈警官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从车上下来,对面一只大黄狗朝这边张望,但这只狗不象一般的狗见到陌生人靠近会叫唤。
陈警官没做停留,转身向来时的方向步行。小布以为来曹耕农家中打探情况,没想到陈警官却向老县城方向走去,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敲了敲脑袋,顿时明白过来,陈警官开车来这里,是为了测试步行回新华书店需要花多长时间。
十年前那场暴雨是晚上九点零五分开始下的,康胜医生被害时间大约在十点半左右。按照曹耕农的说法,那天晚上他呆在家中养病,雨越下越大,他预感书店会因积水而被淹,拖着生病的身子从这里开始出发。陈警官推算曹耕农出发的时间是下雨后一个小时,也就是十点过五分左右,他赶到书店会是什么时间点呢?如果成立,就可以推算出刘家桥赶回书店的时间,从而推断刘家桥当年是以什么方式赶回书店的。一路上,陈警官和小布不再说话,想象中曹耕农在那个雨夜的速度,往新华书店的方向赶去。
当两位警官再次回到七孔桥上时,小布抢先抬起腕表,大声说道,“陈警官,我们用了五十五分钟,如果加之那个晚上,夜黑雨大,曹老患病,虚弱上了年纪,估算曹耕农比我们多用三十分钟的话,曹老大概于当晚十一点四十分左右赶到书店,我们再加之刘家桥比曹耕农到书店大约晚十分钟,这样子,就可以推算出,刘家桥当年赶回书店的时间大约是在当晚十一点五十分。康胜医生被害是当晚十点三十分左右,这中间相差大约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当年的县城就巴掌大一块地方,假设他作案后赶回住地,如果用时是一小时二十分钟,那么很显然他不是乘车,也不是骑车,甚至不是步行赶回书店,而是躲起来,然后再回到书店,显然不大可能。”小布的神态象一个老练的侦探,连脚下的七孔桥都能体会到他沉浸在模仿福尔摩斯的感觉里。陈警官拧着自己的下巴,他认可小布画出的“时间线”,“那么大的雨,别说在街上跑,就是在街上走,也会引起行人的注意吧?”陈警官知道康胜医生遇害后,警局对每个交通要道、每个十字路口、每名街上的行人、每台行驶的车辆倒查了一遍又一遍,陈警官可以排除当年那个夜晚刘家桥至少没有经过这座七孔桥,刚才兴致勃勃的小布瞬间又变得消沉,好象一件可能的事又变得不可能了。
“小布,你有什么东西落在曹耕农房子了吗?”陈警官突然问小布。
小布一时摸不着头脑,把随身携带的小包捏了又捏:“没有什么东西啊!”
“那我们去问问曹耕农,你有什么东西忘在他那儿了?”陈警官再次大步迈向新华书店的大门。
从七孔桥上看,新华书店大楼尤如战争时期的“桥头堡”,在夕阳的馀辉里四四方方厚重敦实的造型,仿佛里面不仅仅是书,而是书中装满了沧桑感。陈警官带着小布再次穿过一楼大厅,从一扇木质后门来到书店后面的平房前,正在做饭的曹耕农看见陈警官和小布有点吃惊,没想到一天之内他们连来两次,但很快便热情招呼来人进屋,挽留一起吃晚饭。
小布弯腰从一个角落里“捡起”一张身份证,说自己的身份证“不小心掉这儿了”,这次回来是找身份证的。
曹耕农炒菜散发出香味,陈警官和小布对碰了一下眼神,一边说着,“这怎么行,太麻烦您了”,一边从房间找来两个高低不一的凳子,一起围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桌边。
也许是好久没人在这间屋子里陪着吃饭,曹耕农比平日多炒两个小菜,在柜子里翻出一瓶散装的粮食酒。
小布顶不住先伸筷子,小布这个贪吃的动作让曹耕农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桥子也是这样,年轻人不经饿,抢饭吃呢。”
小布电击一般把伸出的筷子缩了回来。曹耕农更是笑出了声,指着小布手中端着的饭碗说,“这只碗口大,桥子当年也是用这只碗吃饭。”
刚吃上几口的小布坐不住了,起身把碗双手端过头顶,说道:“这只碗是您的宝贝疙瘩,不能摔了,您收好了,我再换一只碗。”小布不愿拿一只刘家桥曾经用过的碗,于是找了一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只碗不是我买的,桥子走的时候,留下来的。”曹耕农拿来另外一只小一号的碗给小布用。
“来这里之前,桥子是干嘛的?”陈警官给曹耕农倒酒。
“在建筑队当搬运工。”曹耕农小杯慢酌。
“这之前呢?”
“好象是在砖瓦厂当烧窑工”
“在这之前呢?”
“他没说呢。”
“他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家人吗?比方说他的亲生父母、兄弟姊妹?”
“他不想说。我也不问。”
“您从来不问?”
“桥子跟着我一起过得好好的,干嘛问那些?”
“他刚来新华书店时,说的哪儿的话?”
“咱本地话啊。”
“带没有带点外地口音?”
“这个……哦,细听还有一点,这孩子应该不是本地出生的人。”
“他怎么到书店来的?”
“书店招工招来的,他能认识些字。刚来书店那会儿,事儿不多,就抱着书看,我琢磨着,这孩子来咱书店就是想看书学文化吧。后来,他自己又去报社找了一份工。”曹耕农一手端酒杯,一手举起大拇指,“桥子白天在报社做工,晚上在书店,与我一起守店子,还给媳妇的书摊送书,一个人做三份工呢。”
小布吃完一碗饭,用手轻轻一抹嘴巴,接过陈警官的问话。
“桥子他喜欢报社吗?”
“刚开始还好,过了一阵子,就有点不喜欢了。”
“他说过不喜欢什么人吗?”
“他说报社都是读书人,除了一个人对他好,一些人瞧不起他这种专门挑错字的人,他还骂报社里的读书人,说他要是能上学读书,比那些报社的读书人都要强,反正做得不大开心,几年就辞了。”
曹耕农对陈警官的问话,一般都很简短,但和小布说话却很搭,问曹老一句,能答上一串,陈警官心想也许年轻的小布让曹老想起当年的桥子吧。
陈警官的视线越过曹耕农的头顶,满墙的画作在夜晚的灯光下闪铄着桥子当年的梦想,一个饱受苦难的流浪儿,骨子里喜欢文本和绘画,可是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虽然他自命为“府河上空的鹰”,是否也有常人的遗撼呢?
“除了画画,桥子还喜欢点啥?”陈警官收回自己的思绪,让小布给曹老添碗饭。
“还喜欢傻跑。”
“傻跑是什么东西?”
小布盛一碗饭搁在曹耕农跟前,他自然不懂这句本地的土话。潘县这一带过去家里有了精神病人,不送医院、不关笼子也不锁链子,放在外面任其到处乱跑,到了吃饭时,家门口一嗓子,回家给口饭吃。乡间取个名头叫“傻跑”,曹耕农说出这个几乎被遗忘的本地话,戏称桥子那时爱跑步的习惯,只是话语里充满了爱意。
“哦,跑步啊,挺好的,锻炼身体。”小布弄懂了“傻跑”的含义,心想这句土话比什么“早脚”(早点行动)好懂得多。
“在哪儿跑?那座七孔桥上吗?”陈警官问。
“是啊,刚开始在桥上跑过来跑过去,再就是围着书店四周转圈,再后来呢,一个人往书店后面的山里跑,跑得老远了,可能跑了。”曹耕农吃上一口饭。
“刘家桥爱跑步是出了名的。”小布嘟囔一句,从随身包里再次取出那本传记,快速翻到一张刘家桥参加全市健康长跑活动的插图,时任市长给他颁发优胜奖的照片给曹耕农看。
趁小布和曹耕农翻阅自传中插图照片的间隙,陈警官起身走出房间。夜幕降临,眺望书店背面层峦叠嶂的群山,陈警官记起青少年时听人说过,从前有挑夫从这边翻山而过,抵达府河下游的一个渡口做买卖,那时的潘县做生意就是挑着担子翻山路。改革开放后,再没有人去走那条早已荒芜的山路,倒是偶尔有山中野猪出没伤人的报道。夜空下一阵山风吹来,他好象看见前辈们肩挑背扛行进在山路上,陈警官脑子里忽然闪现一个问题,转身回到屋里,坐在凳子上问曹耕农。
“桥子傻跑,往山里跑,他不怕迷路吗?”
“是啊,迷路过几次。打那以后,我给他弄一只会认路又能跑的土猎狗,他带着一起往山里跑。”
“是那只吗?”陈警官指着画墙上的大黄狗。
没等曹耕农回答,小布接着问,“狗呢?还在吗?”
“是那只大黄狗,当时只有一岁,一直跟着桥子。桥子离开书店舍不得,带走了,后来又送回来,说是他女儿不喜欢土狗,要养宠物狗。大黄狗在我老家里,它现在喜欢哪儿就上哪儿,从不要人管。”
“这只大黄狗现在也有十来岁了吧?”陈警官眼睛盯着墙上那只大黄狗。
“是的。一条老土狗,身子骨还行,成精了。”
“成精了?”小布不大明白,“土狗也可以成精?”
“它看见人家用钱买东西,就学着用嘴叼着一片树叶去镇上的小卖部,小卖部老板给它一根香肠一块面包什么的。我把这事告诉了桥子,桥子说你一个月结一次帐,有多少片树叶,你就估算着给小卖部多少钱,年终再付钱给你。桥子就是再有钱,心里也是舍不得这只土狗的。”曹耕农想不到眼前这两个人下午去过他老家,在他老家门前看见到了那条成精的老土狗。
再次告别曹耕农时,小布在曹耕农的枕头底下偷偷塞了两百元钱,算是晚餐的费用。陈警官本想阻止,却只能作罢,担心曹耕农会不高兴,在老一辈本地人心目中,他们两个象是远地而来的客人,吃个便餐没有收钱的道理。
“您记得吗?他说他不养猫。那次在木船边,您从船舱里抱出一只黑猫。”小布想起卷毛被害的那个晚上。
“记得,你问他喜欢宠物吗?他说他不养猫。”陈警官也在想那只大黄土狗,“他不直接说自己喜欢狗,却说自己不养猫,有点意思的人。”
陈警官站在七孔桥上,望着影影绰绰的群山,老县城的夜晚没有霓虹灯的闪铄,小店关门打烊的时间也比新县城要早得多,古朴宁静的气息取代了早先几年的喧闹繁华,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陈警官退休后就到老县城居住,与曹耕农这样“热情好客”的山里人为伴。
小布站在新华书店门前,挥手拦下一辆的士,两个人打车去兴发镇取车,然后驾车往新县城方向驶去。
回来时,小布开车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府河边上的新区。在府河和新城集团大厦之间,有一个偌大的广场,小布把车停在那里。
陈警官坐在车后座闭目养神,以为到了警局的院子,落车一看是新城集团总部大楼,两个人不约而同抬头察看灯火通明的集团大厦。
“如果刘家桥有机会接受教育上大学,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小布陪着陈警官在广场上散步。
陈警官不知如何作答,小布却自问自答道:“或许会象康胜医生,考一个状元,照一张合影,登载在省报上;或者是我这个样子,读书熬年头,分配到一个小县城,跟在一个老刑警屁股后面傻跑。”
小布在思考人生,很快就用上“傻跑”这个词,或者说他为了用上“傻跑”这个词,故作深沉思考人生。陈警官无奈叹了一口气,“小布,你说心里话,你是觉得刘家桥这个人很厉害,是吧?”
“是的,确实厉害,不服不行。”
“你不觉得他这种人可怕吗?”
“您是说如果他犯罪会很可怕?”
府河水在广场灯光的照射下,泛着白色的光,深夜的寒意刺骨而来。
“小布,你想想看,他没正经上过学,却能校对写文章;他没受过正规训练,却能画一手画;他爱跑步参加比赛,市长给他颁奖:他没有从商经历,却能创业发展一家房地产集团。生活中就有这样一种人,做一件事成一件事,不要问什么原因,他就是比别人做得好……但愿这种人都是好人!”
小布吸了一口随风而来的寒气,望着新城集团大楼的顶层灯光说道,“陈警官,今天看到曹耕农手中的收音机那一刻,我就觉得这个人恐怖,如果我们推断成立,说明这个人用心多么深,他知道这一带春夏之交会有大暴雨,他买收音机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提前知道,有哪一夜的暴雨可以冲洗一切。在这之前,他不仅要支走曹耕农,并且算准当晚的曹耕农会担心书店进水,一定会抱病连夜赶回书店。如果两个人回到书店的时间大体能碰上,他就有了不在现场的证明。”
“让曹耕农白天离开,晚上又回来,他是怎么做到的呢?”陈警官认可小布的分析,小伙子的内心与刘家桥较上了劲,那天在中医大楼,当刘家桥的面播放三个方言的字音,事先没有与陈警官和赵警官商量,就象在刘家桥面前扔下一颗炸弹。
“曹耕农说他当天拉肚子,半小时一次,受不了才回老家的。”小布捂了一下腹部。
“记得报社那个校对工涂和平吗?他也是拉肚子,久治不愈,然后离职。还有,唐镇那个冯志强,先是喝了一瓶被下药的汽水,接着被郭大和郭小联手刺了两刀。”陈警官从广场缓步走向府河岸边。
“康胜医生也是,当天身体不适,半路从公汽落车。这个人学中医也不仅仅为了治病,还可以致病,真是处心积虑。”小布愤愤不平。
“是啊,他再处心积虑,我们不是一路走到他楼下来了吗?”陈警官眺望着夜色下的府河水,“那本不完整的自传,不象是府河上空的鹰,更象府河水里的一只手,象人一样长着五根手指头。”
“还有那句qie die o”小布在陈警官后面加了一句,他现在说这三个音节已经象府河水一样流畅。
广场上的人渐渐离去,新城集团大厦的灯光由低往高缓缓地熄灭,陈警官和小布坐在府河边的石凳上,只剩顶层一个的窗户依旧发出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