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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小布开车,陈警官和赵警官一起坐在后排。
“康胜医生在‘十大感动人物’里排第一,康胜医生的奖怎么发呢?”小布好奇地问。
“医院派代表上台代领,只播放颁奖词,不发奖章。”赵警官出席这样的场合有经验。
“我觉得应该这样安排:医院派代表上台领奖,刘家桥董事长亲自颁奖。我们一起看看刘家桥颁奖时,他的手往哪儿搁?”
小布脚踩油门,加速奔向新落成的中医大楼,康胜医生的名字将再次回到市民眼前,“春节联欢会”和“潘市撤县建市十周年十大感动人物颁奖”将合并进行,颁奖典礼由新城集团冠名。
今天的见面由赵警官出面约定,刘家桥早早等在新落成的中医大楼门前,与三个警官一一握手,乘电梯到大楼顶层。
在会客厅落座,赵警官说明来意,刘家桥说潘市的发展越来越快、治安越来越好、公安干警功不可没,一番诸如此类的官话说得小布直翻白眼。
赵警官礼节性回应,刘家桥不但是企业家,也是慈善家,出资兴建中医大楼,做了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小布顿时明白刘家桥为什么选在这里接待他们,他心里更想去集团大楼,再看一眼刘家桥背后的那副座右铭。
赵警官停顿片刻,想着怎样切入正题,刘家桥喝了一口茶水,轻轻放下杯盖,似乎今天预留了充分的时间来接待三位警官。
“听说赵局长今年破了一个大案,还是省厅交办的,好象与什么人体眼角膜有关。”刘家桥说了一件道听途说的事。
“也算不上什么大案,上面交办的线索比较具体。”赵警官谦虚地说。
“市医院抓了三个人,听说室主任也给抓了。”刘家桥对着陈警官和小布说,“二位也是破案组的成员吧?”
“我们没有参与。陈警官和我有别的任务。”小布回答。
“你们到我这里来,与你刚才说的任务有关吗?”刘家桥谈笑着问。
“这次我们来,与你本人有关,希望你给予协助。”陈警官开口说道。
“是想问我的过去吗?”刘家桥示意端茶倒水的女服务员出去。
“刘董事长,您怎么这么有把握?我们还没说,你就知道我们会问你什么?”小布对刘家桥的口气有些不满。
“你们警察不是调查发生过的事吗?难道你们调查未来不成?当然与过去有关了,我说错了吗?陈警官。”刘家桥显示出强人的一面。
“刘董事长说得在理,我们刑警只管过去,管不着未来。”陈警官补充一句,“但关系到未来。”
“小布,你直接说吧,不要兜圈子了。”赵警官拉不下面子。
“不行,还是老警察来问,免得年轻人问得不仔细,下次又要问,我是有问必答的。”刘家桥口中的老警察肯定另有所指,小布觉得刘家桥故意小瞧他。
“既然刘董事长看得起我这张老脸,那我就请教一下。”陈警官点上一支烟,“刘董事长建中医大楼是出自对中医的兴趣?”
“算是吧,中医是一个好东西。”
“刘董事长懂中医?”
“略知。”
“主要是哪方面?”
“风湿风寒风热这方面懂得多一点。”
“哦,是自学的吗?”
“自己学一半,别人教一半,就象中医常说的阴阳是一个道理。”
“敢问那一半是谁教你的?”
“我知道,你们今天想听我讲故事。”刘家桥的食指在茶杯盖子上画圈,小布盯着看,刚好是正时针三圈逆时针两圈,“我在一家中医诊所当了几年学徒,学了点皮毛。”
“可记得是哪一年?”
“不到十岁。”
“学了多少年?”
“四年的样子。”
“你说的中医诊所在哪儿?”
“你们去过的地方,盘县唐镇。”
“刘董事长在上学的年纪,怎么没去上学,而是去中医诊所当学徒?”
““问得好,就象古时候穷人没饭吃,皇帝问怎么不吃肉?”
“刘董事长小时候家里很穷?上不起学?”
“一言难尽。”
“在去中医诊所之前,你在哪儿?”
“在路边。”
“怎么说?”
“说来你们也不会相信,那年我高烧昏迷,醒来后就在中医诊所,诊所医生从路边发现我,高烧了一个星期,前面的事儿都记不起来了。”
“所以你的记忆中没有童年?你甚至都不知道你过去叫什么名字?”
“你们这次来是想帮我恢复记忆的吗?可惜,试了多少遍了,没用。”
“那家中医诊所还有什么人?”
“郭老中医和他的爱人,还有他们的女儿。”
“对你怎么样?这个有记忆吧。”
“永生难忘啊,郭老教我中医方面知识,带着我坐在他身边,给人拿脉看病,要我背诵中医中药条文。郭母呢,她带着我去寺庙,教我识字、写字、画画。我记不得自己的亲生父母,但他们对我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
“你离开诊所后,回去过吗?”
“没有。”
“有联系吗?”
“也没有。”
“诊所对你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你却一点联系都没有,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因为我给诊所惹了祸,不好意思再联系他们。”
“惹了什么祸?”
“当时镇上治安不好,有一个混混盯上了郭老,隔三差五敲诈诊所。我约了一个好朋友,把他教训一顿。”
“能说说这个吗?”
“我们到混混家里,我从后面抱住他,我约的那个朋友捅了他一刀。后来,我们害怕了,怕警察抓我们,就连夜跑了。”
“是你那位儿时好友捅的刀子?”
“是的。”
“你提出来教训那个敲诈诊所的混混,结果是你儿时的好友拿刀捅人,这个不合常理吧?”
“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两个在一起,他胆子比我大。”
“刀是事先准备好的吗?是谁准备的?”
“也是他,记得是一把水果刀,市面上到处都有卖的。”
“你那位儿时好友当时有多大?现在在哪里?”
“与我差不多大,这么多年他一直跟着我。你们想见他吗?”
“这次就算了。你在哪儿交的朋友?”
“唐镇上。”
“他在镇上干什么?”
“无亲无故,到处流浪。”
“你是可怜他才交的朋友吧?”
“谈不上谁可怜谁,是合得来才交的朋友。”
“在来诊所之前,你也许是一个流浪儿,所以你动了恻隐之心。你意识到这个问题吗?”
“你又回到前面那个问题,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老实说。这个问题在我这里没有答案。”
“一个没有童年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吧,或者说一个不愿意回忆自己童年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吧?”
“谁的人生又是完整的呢?”
“就象你有一本不完整的自传。”陈警官从黑皮包中抽出那本《府河上空的鹰》,“这本书从你来潘市开始记事。你离开唐镇的中医诊所来到潘市,这中间隔了300多公里。当年,你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交通不便,你和你那位儿时好友只有十多岁,你们是怎么来潘市的?能说说吗?”
“被遣送来潘市。”
“遣送?”
“这个么,陈警官就不要装了,别人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我在潘市日报发表的文章,不是早就被你翻烂了吗?”刘家桥回答任何一个问题,都象是家常便饭,一点思考都没有。
“刘董事长文笔好,除了在潘市日报上发表文章,你参加全市散文作品比赛,获得过二等奖吧?”
“我写的散文不多,年轻时有感而发吧。”
“刘董事长也有不吐不快的时候?”
“陈警官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警察。人吃得太饱会吐,人饥饿过头也会吐,只不过吐的是黄疸苦水。”
“像刘总这样成功的企业家,也有饥饿记忆?”
“这是时代的记忆,不是哪一个人的记忆,那个时代总算过去了。”
陈警官不想与眼前这位思维缜密的人讨论人生,“说说你写的那篇散文吧?”
小布递给刘家桥一张复印件,字迹有些模糊,但是文章的标题很醒目——《流浪的风景》,署名青风藤。刘家桥快速浏览,回忆道:
“那年,我们惹祸后就往外面跑,觉得越远越安全,但是你想想,我们两个家伙身无分文,能跑多远呢?怎么吃饱肚子是一个大问题。我们两个走到哪儿算哪儿,县城比乡镇弄吃的机会要多,于是我们就在县城逗留。在那个年代,儿童福利院才刚刚开始兴建,每到一地都能遇到在街上流浪的孩子,有的还三五成群跟着我们。过了几年,县城开始搞文明卫生城镇建设,县与县之间相互竞争打分,街上有流浪儿就要扣分。遇到组织检查评比的时候,就有人就把我们抓起来,塞进一辆闷罐车里,到了半夜,再把我们送到另一个县城,偷偷扔到某个角落里。检查评比后,我们原来逗留的县城得了高分,把我们扔下的那个县城打了低分。时间一长,县与县之间知道了其中的窍门,我们就被装进一辆又一辆的闷罐车里送来送去。有一年,我们发现到了一个县城就没再坐闷罐车了,这个县城那几年没有参与文明卫生城市检查评比,无形之中给了我们一个安身之地。这个县城就是潘县。我写这篇散文就是感谢潘县当年收留了我们,潘县文联评了一个二等奖。”
“是这样子啊,看来刘董事长与我们潘县有缘,再后来呢?”陈警官继续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建筑老板让我们跟他打短工,从做手脚活到做重体力活,在工地上一干就是十年。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售报摊的姑娘,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我们成家后有了一个女儿,我离开建筑工地到县新华书店做杂工,给街头的报摊送书刊杂志。又过了几年,我看到报社印刷厂招临时工,我就报了名。那时候报纸是铅字印刷,铅字排版是一个细活累活,我帮着排版,慢慢就学会了。报社觉得我错字识别率高,让我去做文本校对。”
“那篇散文也就是这个时候写的吧?”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文章看多了,自己想写写看。”
“除了散文,你还写别的吗?”
“杂文,其实我不想写杂文,当年报社那个徐总编鼓励我试试杂文。”
“那个徐总编为什么鼓励你写杂文?”
“可能是我写的散文得奖,引起徐总编的主意。他对我说,如果你想留在报社,就要多写杂文。后来,我就试着写。我原来学的那些中医中药知识特别适合写杂文,徐总编辑对我写的杂文也很满意。”
“徐总编辑那么赏识你,那你为什么突然离开报社?”
“徐总编辑要我尝试写现场目击新闻,这样我就能从文本校对转到报纸编辑部去工作。我没上过正规的学校,觉得压力很大,感觉自己不能胜任,内心拒绝了,但是嘴里不好说,只好不辞而别。在报社这几年,我感觉自己开阔了眼界,我想自己干。我对建筑工地很熟,所以我想到了房地产。”
“徐总编鼓励你写过报社评论员文章吗?”
“瞧您说的,报纸上的评论员文章,都是报社的大笔杆子,我一个校对工哪有资格?!”
“徐总编辑那么器重你,在他病重住院时,希望你来医院看看他。徐总编辑的儿子知道父亲的心思,当面多次恳请你去医院一趟,你都拒绝,刘董事长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我是想去医院看望徐总编辑,忙得一直抽不开身。徐总编辑那个儿子有点蛮横,好象我不去看望徐总编辑就会天理不容。我不喜欢被人强迫,也就一直没去医院。”
“不尽然吧?刘董事长的房地产做得越来越大,每年在媒体上一个接一个做gg,但没有一个gg刊登在潘市日报上,这与情理不通吧?刘总对报社有什么心结,不是吗?”
“有这回事吗?我没注意,再说,公司gg由gg部负责,陈警官今天来,不是为报社拉gg的吧?”
如同分钟和秒钟“一问一答”的过程中,赵警官深陷在沙发里,眼睛时闭时睁,内心让人难以捉摸,但最让小布想不到的是陈警官,为了这次调查准备多年的老警官,却象拉家常一样,与一个自以为高明的嫌疑人‘打太极“,丝毫没有刑警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刘家桥看似在回答陈警官的提问,实际上在把控谈话的节奏。小布觉得这次问话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任由刘家桥这么从容地离开,到了他站出来的时候了,他仿佛觉得自己又站在课堂上。
“上次,我和陈警官去郭老的诊所,郭老说撒谎的人学不好中医,我想借用刘董事长几分钟时间。”小布拿起那本自传,在眼前晃了晃,“这本《府河上空的鹰》是我来潘市读的第一本书,说句实话,除了贴金,没什么干货。”
“年轻人想看什么干货?”刘家桥反问。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刚才提到的这段经历为什么在这本书里只字不提?你故意在回避什么?”
“哦,看来这位年轻的警察很爱学习。不瞒你说,有多家媒体记者采访我,想了解我童年和少时的经历,我全部一口回绝。今天是你们三位警察登门,我有义务配合调查才提及往事,我是一个往前看的人。”
“往前看?成功的苦难,多好的题材啊。我也看了一些传记,所谓名人传记一般分为三部分,前半部分说自己多么多么苦,中间一部分自己多么多么拼,最后一部分多么多么成功。刘董事长,您有苦不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啊!”
“我不象有的年轻人那么爱卖弄。”
“是啊,一个不卖弄的人称自己是府河上空的鹰?府河上空根本就没有鹰,只有飞来飞去的一只只候鸟。在座的除了陈警官,你、我、赵警官都是其中的一只。”
“你看到的是今天,这世间还有很多传说。”
“鹰的传说,刘董事长说对了,您小时候一定听过关于鹰的传说,所以您才取这个书名,不是吗?您能说说那个讲传说的人吗?”
“是吗?我可不会编故事,再说我没那个时间。”
“刘董事长的话提醒了我,现在我就编三个字音给你听听,从一个山顶上流传下来的字音。”小布伸了伸脖子,微张开嘴,装出一副透不过气很难受的样子,在哼哼唧唧中发出:“qie die o”
小布接着重复几遍,每次都盯着对方的脸,想从对面的脸上找出点什么。
“这位年轻人是表演系毕业的?”刘家桥有些不耐烦。
“既然刘董事长听不出来,那好,现在就让您听原版的声音。”小布从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单放机,用力按下播放键。
中医大楼会客室响起三个不连贯的音节:qie die o
三个警官的目光齐刷刷探照在刘家桥平静而又茫然的脸上。
“刘董事长,这一次,您可懂?”小布慢悠悠地问。
“可懂……什么可懂……可懂什么?”刘家桥望着赵警官,似乎意识到什么。
“是谁的声音?说的是什么意思?”小布扭动脖子,做十字形运动,就象拳击运动员上场前的热身动作。
也许刘家桥为今天的谈话想了很多,自信能应付过去,但这个录音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刘家桥终于没有那么从容了,小布停下播放键。
“是我的声音吗?”刘家桥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一个人对自己的声音无法否认。
“是的。”赵警官第一次接话,帮助刘家桥回忆,“那天在游轮上,你与郑老三发生肢体冲突,他绕到你背后袭击了你。你被勒住脖子时,说的就是这三个字音,当时我以为是你下意识。“
“哦,是那一天啊,事发突然,我没防备,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三个字音是什么意思。”刘家桥直视小布的眼睛,“这位年轻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谁知道呢?也许是山里面的一只鸟吧。”小布收起单放机,放进挎包里,“那只鸟被人用弹弓打了一下脑袋,然后惨叫了一声,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