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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警官来潘市这几年,下雪也就是点到为止,地面没多少积雪,今年的雪下得铺天盖地。也许不久就要离开这片群山环抱之地,望着漫山遍野飞舞的雪花,赵警官内心第一次滋生一种微妙复杂的东西。
“赵局,潘市这一带不说下雪,而是说落雪;不说下雨,而说落雨;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人的钱包丢了,他会说他的钱包落了。”小布指着书页中的内容说。
这个藏不住锋芒的小伙子有种“干一行爱一行”的劲头,丝毫感受不到赵警官内心失落和不舍的心情。
技术室的鉴定很快就出来了,刘家桥在录像带中“咕咕噜噜”的声音,经分析是东南方向一带的口音,qie die o,但是找不出具体是哪里的土语,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可以肯定没有映射的现代汉语。
火车在大雪中疾驰,小布读着《南方方言大全》,时不时发出笑声。赵警官从来不觉得方言多有趣,在从警生涯里,遇到各式各样的方言,特别是深山里的方言,宛如天书或者鸟语,完全听不明白。别说外地来的警察,就是本地人翻过一座山,语言就不通了,有时候即便一个简单的案子,也要花两倍的时间。在赵警官心中,所谓方言就是一件日渐一日消失的物件,一个封闭落后的符号,一个偷偷骂人发泄不满的弱者的武器,可此时此刻却要为三个音节的方言展开调查,就象在大海中找出一滴水。小布一头扎进方言词典中的样子,透出年青人的执着和可爱,他敏感地意识到,如果此行能找到那三个音节的源头,对侦破这起案子意味着什么。刘家桥像离开水面的鱼儿,嘴角冒出泡沫,断断续续吐出“三个音节”,一旦找到是某个地方的方言,那就意味着郑老三和刘家桥可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道理很简单,听得懂大山里方言的人,除了是本地人,就是离得很近的人,甚至是一家人。在火车的哐当声中,赵警官想起罗东山对他说过的话,我是这儿长大的,我一着急就说本地话,这在我们本地人的骨子里,我们心里一些事儿用普通话说不出来。刘家桥在情急之下,到底说了什么,是无意识的音节,还是下意识的梦呓。郑老三听了后,渐渐松开了手臂,郑老三是回应那三个音节,还是他本来就想放开手?那三个音节真的是方言吗?这一切又与康胜医生有什么关联呢?在调离潘市之前,弄明白那“三个音节”的意思,也算给自己在潘市五年警察生涯一个交待吧。
赵警官带上简单的行李,准备独自一个人出发时,陈警官突然打来电话,希望小布一起同行。起先赵警官没有答应,看着这个小伙子,赵警官心中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受挫感。陈警官却在电话中很坚持,说是这种方言应该在潘市东南边,他曾经和小布去过那一带,小布可以带带路,这样节省时间。在电话里赵警官不好再说什么,默许小布一起同行。
在潘市火车站,小布左右肩分别斜跨着两个包,像战争时期通信兵那样跑过来向赵警官报到。赵警官以为小布跟着出去会有些勉强,没想到他倒是兴致勃勃的样子,象是去某个旅游圣地。小布的样子有一点滑稽,赵警官正想奚落笑话一下他,小布却先开口:“陈警官说,我只要出差,就搞得象旅游,您和陈警官看法不会一样吧?”
赵警官把头一偏,向火车站的进口快步走去。
小布紧赶跟上,解释着说:“赵局,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警官边检票边说:“我说了什么意思吗?”
小布像讨好似的想接过赵警官的提包,赵警官一把给拨开。小布无意之中触碰赵警官内心的尴尬,这个案子自始至终,好象他考虑总比陈警官慢半拍,他心中的疑问在陈警官那儿,似乎早就有了答案。小布给赵警官也是这样的感觉。
从车站出发不久,阴云密布的天空开始下雪,在北风呼啸中,尤如天空洒下白色小野花,它们开在山岚、树枝和偶尔出现的一块平地上。雪花的飘落对于厚厚的云层而言,就象一个紧绷的人突然放松一样,赵警官的内心随着飘落的雪花产生一种释放感,觉得自己对小布过于严肃和敏感,想和他闲聊几句。
小布饶有兴致翻阅那本《南方方言大全》,“赵警官,我觉得吧,一个地方的方言要从发音上分析,至于是什么意思,真是千奇百怪,让人头痛。”
“是吗?说说看。”
“就拿潘市的方言来说,发音习惯从舌根到舌尖,声音的节奏上扬而响亮,符合山里人一山望着一山喊的习俗,先不说别的,单说康健和健康,康健的发音是由内而外,健康的发音是由外而内,一个嘴唇往外撅,一个嘴唇往内收。”
“恩,听起来挺新颖,那你分析一下我们要找的这三个音。”
“这三个音,您听,qie die o,从舌根过渡到舌头中间,最后到了舌尖,嘴唇也是一步一步慢慢张开,它虽然不是潘市这一带的方言,但是符合潘市方言的发音规律,应该属于一个方言区,只是更难懂,也不动听。”
“是难听吧?”
“是啊,难听又难懂,不是为了破案,谁会在意这样的话。”
这是一列慢车,火车停靠站台,车身抖动了一下,三分钟后缓缓激活。这个地方离潘市近,很显然不在调查范围之内,赵警官和小布没有落车。
火车开始加速,经过一段起伏的丘陵,一头扎进更为险峻的大山之中。大约每间隔两个小时的距离,赵警官和小布到站落车,去当地公安局或者就近的派出所,打开事先录好的单放机,反复播给当地公安人员听,有时候还请当地年纪大的人来协助调查,得到的结果几乎都是摇头,只有一个老乡揉搓着耳朵说:好象哪里听过,但是记不得了。
停了三个车站,调查了三个地方,没人知道那“三个音节”的意思。每次落车调查,得等下一辆相同方向的火车,当天有班次就赶当天的,当天没有班次还得在当地住上一夜。三天过去了,单放机的电池换了又换,依旧没有头绪。小布翻看方言大全的次数日渐减少,摇头的频率却在增多。在火车昏暗的车厢里,小布突然问,“赵局,在大山沟里找方言与大海里捞针,有什么不同吗?”
“区别还是有吧,大山在陆地上,比海里捞针要容易些。”赵警官看了一眼有些丧气的小布,拿过他身旁的《南方方言大全》,随手翻了几页,“我跑的地方比你多,在咱们国家,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方言没有写进词典里。”
“那词典有什么意义?书名还大全呢?”小布问。
“也不能怪编词典的人,不可能把中国所有的方言都编进去,有的方言也就是一个音,当地人都不知道怎么写,就是会用,这样说吧,那些口音就象无字书。”
“无字书?走出大山,就没有用处了吧。”
“是啊,消失是迟早的事,人们外出谋生,山里的人越来越少,年青一代早就不说了。”
“如果是这样,我们为什么总是在铁路沿线找呢?去大山沟里,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碰碰运气。”小布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找方言是要碰运气,一个山头一个音,下一站,我们去离车站更远的地方。”赵警官觉得小布说的不无道理,等下一站改乘客车,车票越远越好,但是方向不变,始终朝着东南方。赵警官和小布内心越来越认定这一点,因为越往东南方向的大山里,说话的口音越平越硬,象一只鸟被击打头颅时发出的声音。
换了三辆公汽,耳朵嗡嗡出现耳鸣,到了海拔高的山区,路边两旁的房子清一色的土砖青瓦,但是道路却修得很平整,中型巴士比想象中要舒适。巴士司机告诉赵警官和小布,去年扶贫,外地的汽车制造厂赠送他们县公交公司中巴,一下子就送了五台,山里的人被他运出去,好多人不再回来。
睡了半个小时,赵警官耳旁响起小布的声音。
“各位各位,别睡觉了,玩一个游戏,怎么样?”小布站在巴士中间的过道上,把手中的单放机举过头顶。
车上的乘客绝大多数是山里人,没见过单放机,注意力被小布吸引过来。
“游戏很简单。我播放一句话,也是咱们山里的土话,谁能听明白是什么意思,说出来,只要得到车上任意两个人的赞同,我就奖励他一元钱。”小布有点突发奇想,不过这确实是一个好注意。
“一块钱?太少了,要两块钱。”车厢里有人搭话。
“行,再加一块,三块钱,说话算数的。”小布一副愿意大放血的样子,按下单放机的播放键,把音量放得最大。
巴士车厢里反复回荡着那三个音节:“qie die o”
小布像出了考题等待学生作答一样,在车厢过道里走来走去,慢慢有人开腔了。
“我们桂树村,没这样说话的。”
“这话儿,我没听过。”
“象我们村头的鸟叫。”
“像刮北风。”
“不一定是咱们村的话,亲戚朋友家、外出务工、听过有印象的都可以。”小布又播放了几遍。
“小伙子,这是我们山里的土话吗?”有人发出疑问。
“肯定,绝对没错。”小布指着车顶发誓。
“我们村没有。”
“我们镇也没有。”
“我们家亲戚多,也没有听说过。”
车上乘客纷纷摇头,小布收起单放机,手指头里还夹着三元钱,准备回到座位上时,有一只小手怯生生举过头顶。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男孩,小布示意那个男孩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听过?”小布认真地问。
“恩。”男孩同样认真点点头。
车厢里有人起哄,发出笑声。
“他在他妈肚子里听过吧。”
“是想要三块钱买糖吃吧。”
小布对那几个起哄的山里人瞪了几眼,摸了摸男孩的头,“告诉叔叔,你在哪里听过?”
赵警官想笑,小布这家伙居然称自己是叔叔。
“舅舅家。”小男孩有些紧张。
“你舅舅家在哪里?”小布问。
“不在我们这里,在外地。”
“外地?哪里呢?”
“老表。”坐在小男孩旁边的人插话说,“他妈妈是那边嫁过来的。”
“哎哟,老表啊。”这个地方的人喜欢称呼邻省的人是老表,车上的乘客象是找到了乐子,整个车厢都被逗乐了。
“那你说说,是啥意思?”小布又把单放机播放了一遍:“qie die o”
“我……我也说不上来。”小男孩支吾着。
车厢里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小男孩的自尊心上来了,开始反击那些笑话他的人,“我不会说这样子的话,我听过别人说过这样子的话,我是说……”
坐在男孩身边象是爷爷辈的人帮着说:“孩子两岁时,爸爸妈妈出去打工,放在妈妈老家养着,到了七岁才接回来上学。”
赵警官离开座位,把小布扒拉开一个身位,正对着男孩问,“你不会说这三个字音,但是你听过这三个字音,是吗?”
男孩再次点头,手不自然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虽然你不会说,但是你知道这三个音的意思,对吗?”赵警官拿出从警多年的架势,车厢顿时安静下来。
“我……”男孩开始犯难。
“小朋友,别紧张,我们一起来回忆一下,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这三个音的呢?”赵警官的口气缓和下来,他意识到刚才把调子拉得太高,潜意识审讯一个“嫌犯”。
“不舒服,这样子说。”男孩低头回答。
“身体不舒服的意思,是不是?是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男孩,没有理由去骗一个陌生人,单凭这一点,让赵警官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男孩拉着爷爷的衣袖,“刚开始,我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后来我明白,那个地方的人不舒服、难受,就会这样子说。”
“比方说……?”
“生病了……摔跤了……被人打了……痛得难受了……就说这样的话。”
如天书一般的口音,在男孩呆过的地方,也就是那个地方一个日常用语,赵警官内心里回荡着那三个音节,谢天谢地,至少它有意义。
“把男孩舅舅家的地址告诉我们。”小布对坐在旁边的长辈说,另外拿出十元钱给男孩,男孩摆手不要。
男孩的长辈伸手接了过去,说道:“小孩子胡说的,不定是真。”
赵警官和小布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回到座位,闭上眼睛,随着起起伏伏的山路,呼吸山野之中纯净的空气。
巴士终点站离外省还有一个县的距离,赵警官和小布租了一辆嘎吱作响的面包车,连夜直奔男孩告诉的宿县。
第二天早晨,在宿县公安局对值班警察说明来意后,被人领到宿县地方志办公室,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接待了赵警官和小布。
小布的单放机再次放出那三个音节,他已习惯调成最高音,不停地重放,然后看着对方的耳朵。
老人转身,指着墙上的宿县地图,“在我们宿县,讲这个口音有两个乡镇,从发音来看,die——,微微带点翘舌,在我们这一带非常罕见。这个口音应该是关机镇,而不是你们说的关山镇,这两个镇子的名字,有时候会被人弄反。”
“那您告诉我,这三个音到底是什么意思?”赵警官想知道准确的答案。
“土话嘛,也没那么明白的意思,看说话的语境了。本地人得了重病,从山上摔下来摔断了骨头,做生意亏本破产,甚至感冒发高烧,就爱用这个音,意思是:完蛋了、不行了、残废了、破产了、要死了……”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世道变化快,现今年轻人,不说这个词了。”
“是呀,连你们都不说的土话,却在我们那里冒出来。”赵警官握手道谢。
“说这个土话的人怎么啦?”地方志老人都觉得奇怪。
赵警官和小布都不回答,准备去那个关机镇。
这个词儿听着就不吉利,年轻人当然不爱说了,小布收下单放机,心想这个地方可真难找,还花了他十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