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折回那条红巷。巷子两侧的红墙在薄雪中显得格外沉寂、厚重,墙皮有些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底色,象一段凝固的旧时光,让人联想到古寺或深宫。我知道红墙尽头是兰城电影制片厂,再往里,穿过一个小门,就是我们的学校。半年前父亲送我来的情景忽然清淅——那是九月初,暑气未消,他扛着最大的行李袋,我背着书包跟在后头。梧桐叶子还没黄,绿荫蔽日。他帮我安顿好床铺,买了暖水瓶、脸盆、饭盒,每样都仔细检查。临走时,夕阳正西沉,他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在新建的水泥路面上微微佝偻着。我站在宿舍院子外看他走出校门,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回头,但最终没有。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那是一个父亲送儿子走向他无法跟随世界的孤独。
转眼间,我竟已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半年。兰城,用它喧腾的马路、陈旧和崭新交替的楼群和混杂的方言,以及那种在窘迫中依旧挣扎向上的劲头,让我看见了“村外”世界的模样。它比我长大的村庄、比我所居住的县城大得多,也复杂得多。精彩吗?也许。但这份精彩,总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听不懂的本地口音、食堂饭菜里陌生的香料味、夜晚高架桥上永不熄灭的车灯河流,以及某种深植于城市骨子里的、不动声色的距离感。
回到女生宿舍院子,刘阿姨正在门房里用电炉子烤土豆片,香气飘出来。我敲敲玻璃窗:“阿姨,我再进去一下,接个同学。”
她头也不抬:“去吧去吧,快点出来啊。一会儿领导来检查,我可担不起。”
“哎,谢谢阿姨!”
院子里比刚才更安静了。我走到袁萍的宿舍门前,门开着,她正坐在床边叠衣服。见到我,她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捋了捋头发——她是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戴眼镜,平时在班里很少说话。
“付明刚走,”她说,“他八点半过来接我。”
“都收拾好了吗?”我问。她的行李很简单,一个中型行李箱,一个书包。
“好了,”袁萍笑笑,“真是麻烦你们了。还要帮我拿东西……”
“老乡之间,客气什么。”我说。
“真好。谢谢你景辉。”袁萍低下头,继续叠一件毛衣,“平时和大家来往少,……我性格有点闷,不太会主动找人说话。”
“以后多走动就是了。”我宽慰道,“中专三年呢,慢慢就熟了。”
我又问了袁萍李琼她们的宿舍。袁萍指着前面第三个宿舍说,那边第三个就是。
我告辞出来。朝着李琼她们的宿舍走去,书着走到第三间宿舍门口,看到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里面有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咯咯的笑声,还有收音机模糊的音乐声。我敲了敲,里面传来胡燕清脆的“请进!”。
推门进去,一股暖意混合着香气扑面而来。四个人都在,胡燕坐在书桌前对着小镜子拨弄刘海;李琼正跪在床上整理枕头套;王娟娟靠在下铺看书,是琼瑶的《窗外》;薛琴则躺着,耳朵里塞着耳机,脚尖随着听不见的节奏一点一点。
当我走进李琼她们宿舍,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那一瞬间我竟有些局促,仿佛闯入了某种柔软的秘境——房间里弥漫着女孩子特有的气息:淡淡的洗发水的花果香、某种面霜的甜腻,还有窗台上几盆绿植散发的清气。四张床铺挂着不同花色的床帘,此刻都挽起;墙上贴着明星海报和课程表;书桌上堆着书本、化妆品、小镜子、毛绒玩具,凌乱而有生气。
李琼立刻象只欢快的小鸟般从床上跳下来,拖鞋都没穿好就跑到我跟前,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晚上才碰面吗?”
胡燕则从书桌前站起,抱着骼膊,笑得意味深长:“看看,某人一来,某个人的眼睛都亮啦!刚才还蔫蔫的,这会儿精神了。”
李琼脸颊微红,抿嘴笑着,轻轻推了胡燕一下。原本看书的王娟娟和躺着的薛琴也慌忙起身。王娟娟手里还捏着书,薛琴则赶紧扯下耳机线,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象是午睡刚醒,又象是害羞。
这时,我才更清淅地闻到那股香气。不是单一的味道,而是层次丰富的混合:洗发水是薄荷和柠檬的清爽,面霜是甜甜的牛奶味,还有某种幽幽的、像茉莉又象兰花的香气,不知从哪里飘来。
我嗅了嗅,故意夸张地吸气:“你们宿舍养花了?这么香。比我们男生宿舍好闻多了——我们那儿只有脚臭味和泡面味儿。”
胡燕眨眨眼,走到窗边指着那几盆绿植:“花是养了,不过嘛……”她指着其中一盆开着小白花的植物,“这盆茉莉冬天还开着,香吧?但是——”她拖长声音,眼神狡黠,“这花儿只有我们看得见,你可看不见。”
“这么神奇?什么花?”我没明白。
李琼笑着解释:“她说的是‘女人花’!梅艳芳的歌啦!”
几个女孩都笑起来。胡燕没继续开这个玩笑,转而问:“刚付明过来串门,说你去送桑吉和露珠了?”她问这话时,我注意到李琼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很细微,像云影掠过湖面,但确实存在。她低头摆弄着自己睡衣的扣子,耳朵却分明在听。
“恩,她们行李多,我帮着她们拎到了巷口。”我解释道,不知为何补充了一句,“她们走得早,雪区路远车少,一天就一辆班车。”
王娟娟合上书,添加谈话:“是啊,我上学期有个高中同学考到青海,他说回家得转三趟车,两天两夜。桑吉她们还好,直达,但也要十个小时吧?还是硬座。”她摇摇头,“想想都累。”
薛琴终于开口,声音细细的:“我坐七个小时就想死了。上次来时,旁边大叔脱了鞋,脚味儿……我差点吐了。”她说着皱起鼻子,大家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