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兰城,我和父亲坐的是从合黎县到兰城的夜班车。这趟夜班车是卧铺车,晚上可以在自个的床铺上睡觉。虽然窄窄的一条床,却也睡得香甜。因为从合黎县到兰城有600多公里的路程,要翻山越岭,能睡着去兰城,这算是比较舒服的一种方式了。还有一种交通方式就是坐绿皮火车,座位靠背是直立的,坐一晚上腰都象要断了,而且要坐十个小时才能到达。所以,相比较之下,坐夜班车无疑是最舒服的一种。
那几年,坐夜班车去兰城的除过政府单位办事的,就是到兰城看病的,还有就是到兰城东部批发市场去提货的商贩。小县城的商铺,特别是衣服在兰城提货的比较多。所以,整个夜班车的坐车人当中,到兰城提货的商贩就占到一半。
我和父亲就是混杂在那些商贩中间赶往兰城的。
我们是下午七点时就已经买了票坐在了大巴里。我记得,那天天边的晚霞将天空映红了一大片,晚霞的红光从天空映照在窗玻璃上,整个窗玻璃都象是被血染过一样。
整七点,汽车缓缓从汽车站驶出,当出了县城,走上国道的时候,我看到合黎县城渐渐在身后远去。这时,我想到的还是母亲挥手的身影,我还想起那个温暖而破败的村庄,那个生养了我十几年的村庄。也许这就是故乡的含义,因为只有离开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故乡的温暖和爱。
当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故乡”两个字时,这两个字里是母亲的背影,是村庄和田野,甚至是村庄里的一只鸡或树上的一只鸟。我想起小时候在田野里抓蛐蛐、捉蛤蟆、捉蜻蜓、掏鸟蛋,爬树摘沙枣、掠榆钱子,那个故乡里有无数的乐趣。还撵着放映队到各村去看电影,跟着戏班四处撵着去看戏,其实我也不懂,就是图个热闹,看人闹哄哄地在台子下面,在夜晚的道路上。天色渐暗的时候,我听到旁边的父亲以及车内的几个人已经打起了呼噜,而在我脑海里转悠的那些“故乡”的身影也渐渐模糊起来。
等我醒来的时候,是被汽车司机叫醒的。才知道车已经到了一个叫乌鞘岭的地方,翻过乌鞘岭就算是走出了河西走廊。这是我后来才渐渐明晰的一个地名。
过了乌鞘岭,我才真正感到陌生,象是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地域,特别是兰城,那象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我在努力勾勒那里的繁华。我和父亲都没有到达过那里,我和父亲的感觉肯定都是一样的。
我们是凌晨五点多时到达兰城的。我从车窗里看到整个兰城灯火通明,昏黄的路灯照着街道,路面、路边的松树都象是成了黄色。就连漆黑的夜空也都成了黄色。一个穿着黄色制服的清洁工人正在打扫马路,而宽阔的马路上八条通行道上的车辆往来穿梭。繁忙是我对兰城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而且这种忙碌是不分时间的,比如这会黎明五点钟的时刻,那种繁忙是疾驰而过的。
我听到有人问司机,到了吗?
司机说,到兰城了。但这会车站的门不开,我们在这停一阵,你们再睡一会。到车站了我再叫你们。
几声哈欠过后,有几人似乎已再次沉沉睡去。而我好象有点兴奋,我依然看着窗外,不断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就象见到一个陌生人,我对这个人的观察。
没有想到,昨天我还是罗家庄村的村民,今天我就要在这座叫作兰城的城市里生活了,我对这里的生活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欣喜;既有一份担忧,又有一份渴望。
在七点钟的时候,车才缓缓激活,从路边驶入洪流一般的车流中,进入高楼大厦林立的市区里。极目处都是耸立的高楼,我这才知道,哦,这就是城市,我竟有些羞怯地想起我那低矮的村庄。我的村庄多么破败不堪,多么经不得风吹雨淋,似乎每一场风雨都能伤害到它,因为它整个都是泥土的。而眼前的城市就象是一个钢铁巨兽,丝毫伤不得它分毫。相比之下,我的村庄多么脆弱。在那样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环境里长大,怪不得我在这样一个城市面前,会感到恐惧,会感到一丝不安。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让我感到了深深的自卑。其实这种自卑,早在几年前我就体会到过,那是我从农村转入县城上学。当我正式成为县城小学四年级的一名学生时,我才发现别人对我不一样的眼神,就象看大猩猩一样。直到有一天,我给我们班一个县城里的女孩送明信片而被拒绝后,并被当成一个笑话相传,又被一个同学欺负,被人骂作乡巴佬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被歧视了。我内心的自卑感油然而生,我把自己的人生紧紧攥在一起,我的头也低了许多。那张稚气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忧虑和担心,从那以后,我再没也有高兴起来。
而恐惧是对未来的恐惧,如果我一直生活在农村,我当然知道我的未来就是从这座村庄村南和村北的那片庄稼地开始的,或者是从我们家后院喂羊的那些牛羊开始的。而在这座城市里,我的未来却成了个未知数,就象那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根本看不到尽头。其实这种恐惧才是对人有杀伤力的,它使我感到无力感和挫败感,而且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当我们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我看到车停在了一个硕大的停车场里,从车窗里望出去,四周都是我们坐的这样的大巴。一阵瞌睡上头,只感觉整个身体在轻微地摇动,这种感觉恰恰更适合于睡眠。所以,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在兰城城区了,而且在兰城城区的一个停车场里。
这时听到车门口有人说话,只听到哐啷一声和气压排气拖尾的一声长音,就知道是车门被打开了。司机朝着车厢里喊了一声,兰城到了,落车了。
这时候就听到车厢里有人从睡梦中醒来,伸懒腰的,打哈欠的,还有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到父亲还闭着眼睛,就叫了一声,爸,到了。
父亲才缓缓地从睡梦里醒来。看到我看着他,又看了一眼车厢里,才如梦初醒地说了一声,哦,到了呀。便也穿起外套,并对我说,你收拾一下其他东西,别落下了。
我说,好的。就掉头开始收拾自己的挎包。里面装着的是母亲为我们备的食物和牙具。我们收拾好,两人抬着那个装着我被褥的蛇皮袋子,就随着车里的人走出了车厢,寒凉的空气一下子迎面袭来,被车厢里不流通的空气闷了一个晚上,猛然间呼吸到新鲜空气,整个身体都重新舒展开来。
我和父亲随着人群来到候车大厅,那是一个很大的空间,里面摆放了许多铁质长椅,椅子上几乎坐满了人。我和父亲找了半天才找到两个空座位。两人将蛇皮袋子放在座位旁边,父亲让我先去卫生间洗漱,他在那里守着行李。我拿了洗漱用具到卫生间去洗脸,从卫生间里出来,听到身边很多操着不同口音的人,而最特别的就是兰城人说话的那种上扬的兰城腔,有点象北京人说的京腔,大概是作为兰城人,作为一个省的省会生活着的人,他们有他们的骄傲。仔细听就能听出这音腔调里骄傲的意思来。除过这种骄傲,还有种硬的东西,或者还有种拗的东西。这是西北人的特有性格。这也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生活长期养成的性格。不硬就老是被欺负,以前,这里的土匪长期出没,横行乡里,加之兵患也是一大病痛,经常处在战争边缘,所谓边塞重镇,也养成了习武好斗的性格,好勇斗狠可以说是他们性格里天生的特性,这就是他们说话体现出硬的原因。对于南方的人是不习惯听北方人这样说话的。而象我们,处在河西走廊的合黎县,虽然也属于甘肃,我们说话可能比兰城人还口茬硬。所以,这是我们硬环境养成的性格原因。
我迅速洗完,就走回去换父亲。远远就看到父亲一脸茫然地瞅着这个硕大的候车室,对于这个从没有来过的城市,我知道父亲也感到深深的茫然和恐惧。
看到我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父亲才从刚才的迷茫中回过神来,问我,洗完了?
我说,洗完了,你去洗吧!
父亲就从包里拿出毛巾和牙刷去了卫生间。
我就从包里拿出母亲给我们装的鸡蛋、苹果和切成扇形的锅盔,还有一个搪瓷缸子。看到不远处就有一个接热水的铁皮大桶,我就走过去,给我和父亲的杯子里都接了一杯滚烫的热开水。喝了一口,身体里也瞬间热气腾腾起来。这让身处陌生城市的我感到了一丝温暖。
当父亲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洗过脸的父亲像洗去了身体的疲乏和满脸的疲惫,显得一下子精神起来。
父亲把手里的毛巾和牙具重新放到包里,我对父亲说,爸,我们吃点东西吧。我递给父亲一只苹果,又给父亲递过去一块馍,还说杯子里我已经给他打了水,可以喝。父亲看到那只盛过罐头的玻璃瓶子,就拿起玻璃瓶拧开盖子吸吸溜溜喝起来,看那表情就象是喝着一瓶多美味的汤汁。喝了几口热开水,父亲感觉也恢复了几分生气。
吃完饭,我们就抬上行李出了候车室朝车站外走去,我还特意向身后瞅了一眼,那是个方形的建筑,共有八层,一层的高度明显较大,在一层与二层之间壑然贴着几个大字:“汽车西站”。从这里出来,对面就是公交车站。一排排公交车像整装待发的士兵,整齐排列站在车站的站牌后面。我拿出学校寄过来的录取通知书,看上面到达学校的交通路线。录取通知书上说是坐10路车或110都能到达。10路车可以到学校附近,而110还要步行一段路程。所以,我还是倾向于坐10路车。正好这时我看到了一辆车的车头上写着10路,我便叫父亲一起走过去。车门正好打开,我们就上了车。
上车后,我一直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叫段家滩576号的地方。那里就是我们学校的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