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息在长廊里浓得化不开,白得晃眼的灯光把一切都照得有些失真。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涌来,像被惊动的蜂群,带着慌促的节奏撞碎了走廊的沉寂。
最前头那个中年女人,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却掩不住眉眼间那份精致的轮廓——或许是平日里悉心打理的缘故,即便此刻神色焦灼,眉峰的弧度、唇线的轮廓,仍透着几分从容的底子。她提着半开的帆布包,包带在臂弯里勒出红痕,脚步跟跄却不肯慢下来,橡胶鞋底碾过地面,发出“嗒嗒”的急响,象在追赶什么,又象在被什么追赶。身后跟着穿一群男女老少,脚步声沉重而急促
中年妇女几乎是飞一般打开了病房的门,嘴里哭着喊道:“我的乖宝宝,你终于醒了。”
进门后,快步走到病床旁,急切的问:“卿卿,你感觉怎么样?”
女孩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终于从长久的呆滞里挣脱出来。先是眼尾泛起一点红,接着那点红漫开来,漫过眼底,漫过鼻梁,最后化作泪珠,一颗接一颗砸在被单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妈……”
那声呼唤轻得象羽毛,却重重落在中年妇女心上。她猛地攥紧拳头,又松开,慌乱间扯过袖口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大概是想擦去泪痕,却反而把鬓角的碎发蹭得更乱。指腹触到脸颊时,才发觉自己的脸早被泪水浸得滚烫。
“哎,妈在。”她应着,声音哑得象被砂纸磨过,往前凑了两步,手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最后轻轻落在女孩露在被单外的手背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掌心的温度传过来,女孩的手指动了动,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再是无声的坠落,带着细碎的抽噎,像受了委屈的幼兽,把所有的怯懦和依赖,都揉进那声迟来的“妈”里。中年妇女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没再擦,任它们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和女孩的泪混在一起。
病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呼啦啦涌进半屋子人。为首的男人两鬓沾着些灰尘,看到床上醒着的女孩,脚步猛地顿住,喉结滚了滚,粗粝的手掌在裤缝上蹭了又蹭,才哑着嗓子喊出一句:“囡囡醒了?”
泪珠还在顺着女孩的脸颊往下淌,砸在被单上的声音轻得象春蚕食叶。她望着床边那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嘴唇动了动,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喊了一声:“爸……”
男人猛地吸了口气,象是怕惊动了什么,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女孩齐平。他的手掌宽大,指腹上结着层薄茧,此刻却放得极轻,轻轻复在女孩手背上,粗糙的皮肤蹭过她的指尖,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哎,爸在。”他应着,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沙哑,喉结又狠狠滚了滚,才把那句哽在喉咙口的“受苦了”咽下去,换成一句更实在的,“想吃点啥?爸去给你买。”
紧随其后的少年肩膀还带着运动后的薄汗,外套搭在臂弯里,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妹妹,眼圈红得厉害,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姐姐快步走到床边,想笑又想落泪,最后只是伸手替女孩掖了掖被角,声音软得象棉花:“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最前头的两位老人被搀扶着,奶奶的拐杖在地面轻轻顿了两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女孩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反复说着:“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爷爷站在一旁,背似乎更驼了些,嘴唇抿成一条线,可那悄悄别过头去抹眼角的动作,却藏不住翻涌的情绪。
一时间,病房里挤满了关切的目光,脚步声、呼吸声、细碎的话语声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驱散了先前的沉寂。女孩看着眼前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眼泪渐渐收住了,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却在抬眼望向家人时,眼神里浮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她深吸一口气,嘴角慢慢牵起一个浅淡的笑,那笑意像初春的嫩芽,从眼底蔓延到眉梢,带着劫后馀生的清透。
“死而复生,”她轻声说,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字字清淅,“我想换个名字,从头来过。”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床边一张张含泪带笑的脸,父亲的手掌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母亲正用帕子悄悄擦着眼角,哥哥姐姐和爷爷奶奶都摒息望着她,眼里盛着满满的疼惜与期待。
“就叫……春雨吧。”她笑起来,眼角的泪痣在灯光下闪了闪,“春雨过后,万物都重新开始呢,我也一样。”
病房里静了片刻,随即被一声哽咽的“好”打破。母亲扑过来,轻轻抱住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哭腔,却裹着无尽的温柔:“好,就叫春雨,穆春雨我的小雨,从现在起,都是好日子了。”
父亲在一旁重重点头,眼框红得厉害,却用力挤出一个笑,粗糙的手掌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象在给她,也在给自己鼓劲。阳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女孩带着笑意的脸上,象一层薄薄的金纱,把那句“从头来过”,镀上了温暖的光。
然而家人们不知道的是,春雨的真正意义只有女孩自己心里清楚,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是过去的的辉煌,现在的责任,将来的荣耀。